現在還有多少人正正經經地寫好一封信,裝進信封,貼上郵票,然後再投進郵筒,等待郵差來把自己的訊息帶到遠方。電話線路的發達,個人手機的普及,再加上電子郵件的便捷性,寫在紙上的信變成為一種奢侈,一種傳統而美好的儀式。

1998年的巴西電影《中央車站》由一位在車站代筆寫信的老婦人開始,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遙遠而美好的故事。對於巴西,我們所知道的太少太少,頂多是嘉年華會,或者是咖啡,或者烏龜,對於突然冒出這樣一部令人激賞的影片,實在令人措手不及。就像幾年前突然冒出以阿巴斯為主要作者的伊朗電影一樣,讓習慣以好萊塢為觀影規鎳的我們大吃一驚,原來在那遙遠的地方,也有這麼出色的影片,帶我們慢慢進入一個單純的世界。就像當年的侯孝賢,讓我們記起曾經也有像《戀戀風塵》裡的單純與美好。

寫信這個古老的通訊方式,在這部電影裡貫穿全劇。女主角朵拉因為替人代筆,所以才會接觸到約書亞母子,後來才會一時心軟,帶著喪母的約書亞走上尋父之途。等到費盡千辛萬苦,找到兩位哥哥之後,父親耶穌卻已不知下落,哥哥們只剩下一封父親半年前自里約熱內盧寄來的信,信中說明他正在里約熱內盧尋找安娜及約書亞母子,如果安娜找到家裡來的話,請她務必留下。在影片的最初,安娜便是因為苦等不著耶穌,只好請人寫信給耶穌,而耶穌也因為尋安娜不著,也只好請人寫信回家碰碰運氣。對於書寫,安娜及耶穌均不識字,一切都要靠人代筆、代讀,在一個不相識的人面前,完全地剖析自己的心事,或透過一個陌生人來領會來自遠方的情意。對於朵拉來說,或許是因為過多的窺探,讓他對人的內心不再感到信任,不再感到其中蘊含的情意。她只是一個書寫的機器,聽到什麼便寫下來,甚至可以在委託人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時候,信口如背書般地掰出一堆現成的詞句,她自然是不會相信其中有任何情感的了。而且她也不會相信書寫信件這樣的情感表現,於是每天回家後,便和老朋友一一拆開白天為別人所寫的信,嗤笑一番,挑剔其中肉麻的語句,覺得沒有一封值得寄出去,往往不是將信撕了,便是陳年地積壓在抽屜中。

後來經過幾番思量、掙扎,朵拉決定救出被她賣掉的約書亞,帶他尋父。從公車換到大卡車,再換到小貨車,兩人終於抵達信上耶穌所在的城市。但事情沒這麼簡單,信上的地址是舊的,耶穌已經搬家,但朵拉兩人已經沒有盤纏坐車到另一個城市去。在絕望的邊緣,約書亞心生一計,要朵拉幫人代書寫信或寫給上帝的留言,藉此賺取生活費。在邦吉蘇這個小地方和影片開始的里約熱內盧車站比起來,同樣是幫人寫信,但信的內容便有那麼一點不同。在車站裡,人們幾乎都是寫信抱怨,或者是寫火辣辣的情書。但在邦吉蘇,人們寫的卻大都是甜蜜的話,或對上帝的感恩留言,句句真誠。相較之下,朵拉在車站裡可以無動於衷地為往來旅客寫信,像是自動聽寫的機器一樣,但在面對鄉村裡一張張誠摯的面孔,一句句感恩的留言,朵拉的心底似乎也有不同的感受了。

在陪約書亞經過一連串的波折之後,越往鄉下行走,朵拉便一層層剝除掉城市人的偽裝及防衛。尤其是伴隨著約書亞這般天真的兒童,朵拉的防衛也無用武之地,便漸漸地開始被約書亞同化。幫人寫了一整天的信,賺夠了錢可以住在安穩的旅館裡,約書亞望著一整袋代筆的信,便以為要丟到字簍裡去,朵拉卻急忙制止,一反她往常的態度,第二天便到郵局去把信寄了。這是一個極重要的對比,對於這樣的兩種反應,朵拉的轉變便不言而喻。這樣的轉變,就如同他們旅程中外在環境的改變,越行越離開城市,人的心似乎才能恢復原來的情感狀態,像幼小尚未被社會化的約書亞一樣。

另一個有趣的聯想是,文字與父親形象的關聯。約書亞的父親耶穌,除了片尾出現的一張畫像外,一直都是以文字來代替的:安娜要寄給耶穌的信,以及耶穌寄回家的信。文字所代表的是文明的進化,歷史的開展,而幾千年以來的文明一直是被父系制度所掌握住的,文字與父親在本片中是有其相關性的。片中主要角色都不識字,對於耶穌所代表的這個父親角色,安娜、約書亞母子已經許久未見,就連摩西、以賽亞兩個長子也兩年多不見父親,與他們不識字,無法讀父親來信的情況相同。這一個以文字替代父親形象的情況,對於唯一識字但自己卻不寫信,同時已經失去文字敏感度的朵拉來說,就像早已忘了她的父親一樣,彼此忘掉了溝通的能力。

因為母親的去世,約書亞對於母親的依賴便漸漸移轉到朵拉的身上,而朵拉也因為這樣而開始開發自己的母性,不然以她多年單身的狀態,她是無法領略到身為一個母親的感受。所以當她開始對約書亞產生依賴,開始試著去畫口紅的時候,她的母性才真正被彰顯出來。對於朵拉漸漸被引導出來的母性,始終缺乏的父親形象便更顯得急切,而這也要一直等到找到摩西和以賽亞兩位兄長,才替代了約書亞的父親形象。

最後朵拉將耶穌及安娜夫妻兩寫的信並置一起,象徵這個家庭的團圓,身為局外人的她便必須要離去。在車上,朵拉開始動筆寫信,多年來第一次真正為自己寫信,而且情感豐沛,她重新發現了書寫的生命,讓文字活了起來。她想起了她的父親,想起小時候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她很想念父親,她不要忘記他,就像不要約書亞忘記她一般,因此她開始寫信。文字書寫在此又多了一項使命:記憶。把人對人的情感記憶下來,把對人與人之間美好的關係保留下來,就像那些寫給上帝的留言一般,真摯而懷著感恩。


☆原刊於【私人讀舒適】2:200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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