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將離職。離開當初我一直夢想進入的工作環境,在理想上我是有些挫折的。

到書店工作是我大學以來的夢想,尤其是進入如此一家自己經常去親炙的書店。但在進入夢想的環境工作之前其實是感到非常徬徨,因為我接下的企劃工作是在自己的經營書店夢想中不曾想像過的,是一個我從來不會去實際多做發想的生疏領域。雖然不完全算從沒想過,但因為自身貧乏經驗的緣故,無法以實際的接觸作為想像的根基,自然也無從多想。企劃部門是這家書店引以為傲吸引顧客的領域,因為這個部門負責所有的活動發想與執行、行銷創意的開創與宣傳,是這一段書店傳奇重要的締造因素之一。

當初在面試的時候,我不加遮攔地講我的憂慮提出,身為一個新鮮人的不安感遠勝於我對新工作的企求。當時的主管給我的答覆是,「我們當然要冒這個險,不然也不會知道每一個人的才能在哪裡」,意思是我就是做就對了,到時候一定可以摸出自己的方向,不管其他人對當初這位主管有各種不同的的評價,我很感謝他的大膽。從我一進入這個沒事要自己找事做的部門立刻感到完全的迷惘,到三個星期之後的新人訓練時,我可以在各分店的新人面前介紹自己業務管轄的三家店,態度與內容自若、豐富到讓很多人以為我是老手,再一直到現在對自身的工作已經熟稔到可以獨立作業,同時應付大部分的突發狀況。在工作方面我感覺自己成長了很多,特別是待人進退接物方面,而這方面一向是我最不擅長的,而且企劃領域外的書區工作上,我也是盡我的興趣和能力幫忙同事,我的配合度高到讓同為同事的同學感到吃驚,也因此讓我感到自己真的是有穩定的進步。既然適應良好,提出離職一定有不尋常的原因。當然,最大的因素是個人學業的進程問題,我的畢業論文已經拖得太久了,而且一直沒有進度。當初做完研究計畫,一時沒有了薪資來源,而固定的購書買唱片的戀物習性又改不過來,我便想找一份可以補貼我買書錢的兼職工作,結果陰錯陽差地進入我夢想中的書店來。那時我的想法是,反正彼時我大多數白天的時間也都未能專心於研究,那麼在書店做這個工作應該與論文進度影響不大,下班後我仍可以繼續論文,而且在書店裡面,我應該擁有比其他行業更豐富的唸書自由。

但事實並不是如此。工作量的負荷超出我之前的預期,遑論可以在上班時找出時間唸書,龐大的瑣細複雜工作使我幾乎沒有體力在下班後對付論文的進度。而且我認為有正常固定的上下班時間是維持良好工作品質的首要條件,但在這裡超時工作幾乎每天發生,我也不願懷有下班時見到同事還在加班工作而讓我興起的愧疚感,我認為以加班為便飯常事的工作環境是不能算是尊重人的,更何況是沒有加班費的補償。而經營者卻是一直強調這是一個以「人」為首要重視的書店,或許這裡的「人」是指顧客而不是員工,或許是指願意完全奉獻個人理想的員工,而不是像我這種重視個人時間與空間的員工,「為生活而工作,不是為工作而生活」是我不變的認知。於是,我累了,僅僅七個月的工作,我累了,反正我本來就是很懶惰的人,這樣子的累其實該是預料中的。

第二個原因,同時也是促成我寫這一篇離職信的理由:我覺得書離我越來越遙遠,雖然我在書店裡工作!

我很幸運地不是在台北總店擔任企劃,在那裡的同事往往待在辦公室裡處理繁多的業務,可以到書區走動的機會實在不多。但在我們這樣一家地區書店裡,我的辦公室和書店仳鄰,我幾乎每天都在書裡面工作,我也會時常從座位上起身,逛到書區去轉換心情,但是我卻沒有了以前那種遊覽書區的喜悅。我得隨時在意避免讓自己陷入書中太久,我得避免一再去翻閱自己喜歡的書,必須壓抑拿起書然後坐下來看幾頁書的念頭,甚至我會害怕被忙碌中的同事以為這個人怎麼一副悠閒的樣子。我不由得想起兩年前就在這家書店,我拿起托爾斯泰的《依凡伊利奇之死》,坐在書區的一角重新把這本書看完的經驗。

我一向很少在書店把書看完的,雖然我每星期得逛好幾次書店,以前大學時幾乎是天天下課便拐進校園書店裡。可我的躁動性格及收集癖好會讓我迅速決定這本書買或不買,要就把書買回家看,很少會窩在書店把書看完,除了一些覺得有趣但又認為不值得收藏的書,才會硬著頭皮動心忍性在書店把書看完。但是,看或不看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可以翻兩頁就把書買下,也可以像兩年前一樣,難得地決定窩在書店角落翻完一本經典的舊俄中篇小說,關於一個人臨死前回顧自己過往而體會生命與死亡意義的故事。

我喜歡書,我喜歡閱讀,我喜歡收集書,非常喜歡。準確一點來說,我不是愛念書,我只是對書有著強大的收集癖,或者說是戀物癖,閱讀只是戀物癖的附加價值而已。我閒暇之餘最常做就是翻開我收集來的各家出版社目錄逐一校對,然後把我已經擁有的書打圈,想要收藏卻還沒買的書打勾,像是犬類以肆放氣味的方式劃分地盤,我則以鉛筆勾勒出我的戀書版圖。

也是因為戀物至上的關係,我常說:「買書是一回事,唸書則是另一回事」,來回答眾多有關我是不是全看過我藏書的詢問,其實在我開始大量買書的第二年,我眼睛的速度便追不上我手抱書、掏鈔票的速度。即使戀物癖的快感建立在購買和閱讀這兩件事的完成上頭,但我的快感往往只完成一部份,另一部份必須努力地追趕,很努力地。我一直相信,我對書的戀物癖一定是來自對知識不斷的匱乏感,始終擔心自己的知識不足,對自己的腦袋永遠感到自卑,因此便以「擁有書」這個動作來當作替代,這是不是也是佛洛依德談到拜物時的轉化理論—以相近的物體或象徵取代無法獲得的正本。

小學五年級我們兄弟倆便被母親要求去學習速讀,當時學速讀的廣告遍及所有學童會接觸的地方,每年寒暑假前宣傳單如沙塵暴一般布滿校園。那時大家都相信學速讀的好處是看書快、記憶強,更還況還有當年宛如神童般的于如耕歷歷如真的例證,沒有人能動搖學速讀的百般好處。雖然當年我和弟弟期末的速讀成績也被刊載傳單上當作宣傳案例,但從小我學過的任何技能沒有一項是成功的,學業是這樣念過來了,但看東西速度卻是越來越緩慢,每每見到閱讀速度令我驚訝的朋友,我始終無法理解他們如何去快速消化字詞所引發的龐大文義和隱喻和影射和勾聯,我只好以王文興的名言自我安慰:「任何文學作品的讀者,理想的速度應該在每小時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過二小時。作者可能都是世上最屬『橫征暴斂』的人...」(《家變》新版序)。閱讀的緩慢節奏,有時變成我的另一種享受,有時也變成我戀物的異類快感—我是慢慢地琢磨文字篇章,而不是囫圇吞棗地不珍惜作品。當然,珍不珍惜作品不是以速度來衡量的,但我說過這是我的自我解嘲、安慰之道。

戀物癖的另一項收獲是,我很能沈醉在書區中遊蕩的感覺,像是19世紀末波特萊爾等人在巴黎市街中閒遊的觀感。是以我對於喜號的書類:文學、藝術、哲學、歷史、性別等類的新舊書版圖遞嬗,很能掌握住其中的要點,而這也是我到書店來工作後讓書區同事頗為驚訝的地方,就某些書類來看,我甚至比查詢電腦更清楚、更仔細。但是現在我發現這一項「專長」,如果算是專長的話,越來越行消退,因為我離書越來越遠,遠到讓我心驚的地步。

我不能專心地在書區遊蕩,我有我應做的工作,即使把書拿到我的辦公室內也無法專心閱讀,至多只是抄抄書介做POP,甚至同事會說企劃事情已經那麼多了,你就不要在多攬事上身,這些推書的事讓書區同事做就好。但戀書的我怎忍心讓陳大為新出的詩集,一下子便淹沒在書海中而不拋出一塊浮板?怎忍心讓陳克華意圖轉型的詩集(先不管成不成功),塞在厚書的夾縫中而不試圖幫客人挖掘?我怎忍心看楊牧新的散文集耙梳中外古今詩的領域,卻被往來的讀者漠視卻不能拉抬他一點?我怎忍心看當代雜誌剛剛重新再印了三校版的詹明信《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卻不能花一個下午做一點後現代理論的簡介和書籍的整合介紹,讓更多的人接觸這些好書?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去寵愛我認為珍貴的書籍,因為這樣不合效益、不敷成本、不知營運。書店越開越多、越開越大,每一項活動都必須顧及到最大的營收,總店做的全省性大型活動越來越必須以收支為考量,做異業結合的活動時也得以投資的企業當作首要顧及對象,而不是一直以來所強調的讀者優先。事業越大,牽扯的層面越廣,越不可能單純,而閱讀在我的觀念裡是很單純的,即使只是戀物癖。

企業擴充不關我的事,也不是我所能管的,我也不是當初創業的元老,更沒有資格談現在的道路是不是偏離當初的理想這回事。只是身為一個從仰慕的讀者而跨入為員工的我,已經失去跨入前的單純美好閱讀及收藏過程,我已經沒法子享受書海的歡愉,書店變成我工作的地點,即使假日回來都無法轉換心境,我已經無法在這家以往我喜愛的店找回那種入寶山的感受,我必須離去,像尤里西斯般流蕩後方能返回。況且在書店裡,遇到的愛書的人並不比我跨入之前來的豐沛,來得淵博,所以我想回到跨入之前,我不願像依凡伊利奇。

「知識是一座密林,閱讀是在密林裡尋找一片樹葉的探險」,我素所敬佩的出版人郝明義如是說。

那我只是不忍在穿越密林時踩過樹葉而不為所動。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kieslowsk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