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曼德斯(Sam Mandes)的第二部電影作品竟然是湯姆漢克主演的《非法正義》(The Road to Perdition)!

雖然知道有這部片,但卻一直沒去仔細注意導演是誰,湯姆漢克除了和史匹柏或朗霍華相連結之外,至少就我來說,我幾乎是不會去考慮倒塌所主演的片子是誰的,是以在看到海報的當時,不免感到愕然。那個在《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裡才華洋溢的,處處流露其一針見血的觀察與褒貶的天才導演,就要步上大部分被好萊塢吸收的優秀導演後塵了嗎?難道他沒看到那一堆被好萊塢折損掉創意的導演,文溫德斯、丹尼鮑爾、托納托里(Giuseppe Tornatore ,《新天堂樂園》)的可怕下場嗎?在好萊塢大片場拍戲,和自己可以任意發揮的獨立創作是大不相同的,要對付製片和片商便足以耗掉所有的才氣,還得應付各式各樣想盡辦法要讓自己美美的好萊塢大明星(沒人比湯姆克魯斯更甚了),那剩下什麼讓導演發揮?

不過話說回來,山姆曼德斯的《美國心玫瑰情》當初也是史匹柏的「夢工廠」所支持才拍得出來,雖然拍了一部很不夢工廠風格的影片;《美國心玫瑰情》的主角也都算是在好萊塢打滾多年的硬角色,不過幸好這些都是硬李子的演員,而不是只想耍帥的或很沙文挑剔的。沒錯,最後一句沙文所指的就是湯姆漢克。近年來他所接演的電影取向,公開場合的發言,和他換帖史匹柏的各式呼應言論,充滿最最美式共和黨訴求的保守價值取向,甚至無法期待他有可能再在角色廣度和深度上的任何探索了。他也是讓我驚訝山姆曼德斯竟然「潦」下去的主因,即使史匹柏可以放任曼德司去搞,一如《美國心玫瑰情》,但身為主角的湯姆漢克屢次發表他選角的標準:好人、有家庭觀念、有正義感之類的,實在不太可能像史匹柏一樣不管曼德斯怎麼搞,縱容他在前一部影片朝笑異性戀價值觀而穩固同性戀的健康生活(雖然也是很樣板)。隨後又在各種影片造勢上聽見湯姆漢克斯的言論,大發子女教育觀,還嚴格限制自己的子女不准來看本片。而最令我感到反胃的是電影的戲院預告,活脫是天倫血淚的肥皂劇,主標是:「每個父親都是兒子心目中的英雄。」害我差點以為是在看迪士尼的電影。抱著看曼德斯如何自毀的哀悼心情進電影院,結果卻是一百八十度大逆轉的讚嘆出來,曼德斯不愧是曼德斯,懂得如何讓做出影片最好的姿態來。

這部片劇情其實很單薄,兒子發現老爸是黑道頂級殺手,黑幫老大想要殺之滅口,逃過一劫的殺手老爸和兒子想辦法復仇,同時躲避追殺。這樣子的單線情節實在不吸引人,即使有三大明星登場支撐,實在也很讓人擔心會像Cast Away一樣看湯姆漢克跟威爾森一人一球耍白痴,更不必說,這部片並沒有Cast Away那樣深入描寫個體內心的動機支持。面對這樣的腳本,山姆曼德斯花了比《美國心玫瑰情》加倍的力道來鋪陳,務必抓住觀眾每一吋神經,讓每一鏡每一場都像是精心設計的絕美典範。

《美國心玫瑰情》有大量大量的人物內在耙梳,每個人的內心轉折由對白、動作、環境相組而成,但是《非法正義》的單線進行與敘事方式完全缺乏這些優點,因此導演便得加倍努力讓片子靈動起來。我甚至會懷疑,是不是曼德斯「故意」挑選這樣一部劇本,用以藉此展現他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所以我們在電影的每一分鐘都可以感受到精心設計的場面調度,饒富興味的運鏡方式,古典婉約同時又銳利驚人的打光,還有絕美的配樂,一度讓我以為《教父》的經典地位就此被瓜分,史科西斯也要謙退三步。

比如裘德洛剛出場的那一場戲,他拿起手帕摀住被謀殺但尚未斷氣的被害者口鼻,冷不防室內景外的火車快速駛過。那種光影效果和聲響不但強調當時人物動作的力道,也暗示角色的性格—那些明暗不定的駁雜光線,同時顯現出導演的褒貶。一個鏡頭蘊含三個用途,將許多未以情節和語言表達的潛台詞精鍊地展現出來。曼德斯善於利用音響、鏡位、場面調度來製造衝突感,使影片的節奏不至於因為缺乏懸疑點而渙散。更不必說其中令我心醉的古典好萊塢打光方式,凝聚出簡約凝煉的色彩,暖色系的偏黃色調同時加重明暗對比,加倍著墨人物善惡的游移,以致於有些片段便被抽離得像是優美的畫面,比如保羅紐曼遇襲的段落,雖然手法不是獨創,但依然鋪展得令人心醉,彷彿王家衛《花樣年華》的絕美雨景。

或是湯姆漢克是演的麥克蘇立文單槍匹馬前往擊殺仇人的那場戲,雖然芝加哥的老大擺明了讓他去解決不加阻撓,但鏡頭隨著蘇立文的行進移動,沈穩且堅決,暗示他的決心。出電梯之後,鏡頭拉高轉身跟拍,將本來由他正面的半身至全身特寫轉成背面特寫,鏡頭一路跟著,一直到浴室門前停住。麥克蘇立文進入浴室,轉身、掏槍、開火,到這邊我們看到鏡頭不動了,保持住與角色的距離,不致讓觀眾因為貼近而感受到蘇立文的情緒,進而認同他。蘇力文豪不猶豫地連開三槍之後,沈穩地離開,右手帶到浴室玻璃門,門緩緩轉動,反映出被槍殺的死者血淋淋的模樣。這一個死者屍體的鏡像,形成一個景框中的死亡景象,隱隱呼應著裘德洛飾演的殺手攝影師,彷彿在告訴我們,這也是一幅死亡的相片,並不因為是麥克蘇立文殺的便是罪有應得,即使他是為妻小復仇,這種致人於死的行逕都是一樣的。甚至蘇立文妻小被殺時,我們連殘酷的場面都未曾得見,僅以小麥克在餐廳發楞,老麥克短暫地哭泣代表,相較之下,似乎提醒即使復仇的殺戮也是血腥,同樣罪惡,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也因此我們便不難體會,為什麼用了三個有名氣演技又佳的演員,但卻沒讓他們有多大的「發揮」空間?至少不像以往這些人所演的角色那麼讓人認同。不可諱言的,湯姆漢克、保留紐曼、裘德洛這三位主要角色,都是極易引發觀眾認同的演員,特別是湯姆漢克。於是導演便刻意留住距離,讓觀眾能夠保持一個較清明的空間去思考他們的作為,而不是如同吳宇森的影片極力讓觀眾去「縫合」片中的角色,認同他們進而同情其處境。由《美國心玫瑰情》我們便可以看到曼德斯在保持批判距離的高明之處,即使難免觀眾會對片中角色認同,但依然能保有批判性,導演的立場可是清清楚楚的。到了《非法正義》更是挑戰這些演員本身的魅力,三大「偶像」幾乎沒有任何近距離的機會讓讓觀眾縫合,我們也無法追隨角色的視角進行認同,唯一可以縫合的就只有小麥可,但他本身卻也是陷入迷惑當中的。

更有意思的是,為什麼曼德斯要用湯姆漢克,卻又「糟蹋」他呢?難道只是為了彰顯其掌控全場的功力?當然沒這麼孩子氣。就如同前面所說的,湯姆漢克幾乎是美式保守「健康」家庭的強力代表,找他來演這樣的角色無非是想摧毀這種神話,即使演員本身認為這只是演出的挑戰或嘗試。同時導演又刻意保持觀眾與角色的距離,不輕易讓觀眾貼近他,即使在他妻小被殺時,都不可流任何撫慰他心靈的片段,以免觀眾去認同他的所作所為。這種絲毫不認同的作法處處可見,最明顯的是電影一開場兒子麥克的旁白:「如果有人問我麥克蘇立文是好人還是壞人…」,他的答案一直到片尾才說:「…我只會說,他是我爸爸。」完全不同好萊塢會自我吹捧父親價值的說法,而小麥克對父親的觀感在電影裡也一直是有所距離的。即使他很需要這份關係和情感,同時也極度珍惜,但他最後開不了槍即是對父親行徑的不認同。當然,他的不認同父親在同名的父親麥克眼中是趕到極度欣慰的,因為他本來就是不想讓孩子步他後塵。但是父親麥克一點也沒有洗手收山之意,或說他不得不繼續在江湖裡混,以致於他對孩子的期待便顯得有點強人所難了。當然,每個父母都希望自己得孩子不要重覆自己做過的錯事,但是當孩子發現原來自己的父親是殺手時,所有的純真完全不再,結果孩子被迫要面對現實:「這是你餐桌上麵包的來源!」逼得孩子無法選擇,一樣是逼孩子走入兩難境地。

這不得不令人想到另一對同名的父子:喬治布希,開戰的父親到頭來還是得面對也要開戰的兒子,山姆曼德斯的期待是絕對不會在一再號稱「純真不再」的美利堅實現。山姆曼德斯再客觀的批判當中,還保持著對於純真的一絲絲希望,即使看起來不那麼地理直氣壯(小麥可也是搶銀行的共犯呀)。當純真破滅,美國所展現出來的便是武力相對,即使在其子弟以為的純真中,多的是各種國際恐怖行動,一如老麥克蘇立文的各種看似正常的純真家庭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小麥克握住了槍,即使面對也是殺人無數的殺手時也下不了手,老麥克很欣喜兒子終究沒殺過人,但這僅是一點點的淺薄欣慰,小麥可眼中不已是見血而無畏了嗎。

山姆曼德斯以這樣的一個平淺故事,以高超的視覺技巧鋪展他與《美國心玫瑰情》相呼應的的另類美國觀,打破家庭神話,正義結構,宗教信仰與父子關係。導致最後,連好壞都不敢分清,只能說:「他是我爸爸!」的如此渾沌。曼德斯,我開始猜想,你片名所謂的毀滅之路,是不是這幾年在美國一直被鼓吹的家庭價值與家父觀念,甚至因此鋪展而成的普世價值。如此一來,毀滅的到底是一個強權,還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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