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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Lyov Nikolayevich Tolstoy, 1828~1910)身為一個被後世無限景仰的大文豪,但他的畢生志業並不是要成就文學的名山大業,而是想致力於農民的教育上。三十一歲那一年(1859)他創辦了一所供農民子弟就讀的小學,將理想化為實際的行動,他同時發行了一本雜誌,宗旨是為了「教育受過教育的人」。1850年代末期之後,托爾斯泰開始描寫農民的生活,並且以傳說及民間故事創作小說,目的也是為了教育農民(註1)。

托爾斯泰對道德的要求是極為嚴厲的,甚至對藝術的要求都一反常用的「美」的標準,而以「善」為依歸,同時必須是所有大眾平民接能欣賞的,才是良好的藝術(註2)。在1897年發表的《藝術論》(或譯為《什麼是藝術?》)的第十九章,托爾斯泰描述了他對未來藝術的期許:

總而言之,將來的藝術在內容和形式裡都比現在所稱的藝術好。將來藝術的內容只是促成人類聯合的情感;它的形式就是眾人所能達得的東西。所以將來完善的理想不是數人所能達到的情感的特殊性,卻是情感的普遍性。並不是形式的廣闊、不明和複雜,如現在一般,卻是表現的簡單、明瞭和尋常。那時候的藝術才不害人,才不費人許多勞力,卻藉著基督教意識,從理性和判斷的範圍裡移到情感的範圍,所以之適用於人事裡、生活裡,向著宗教意識所指示的完善和聯合方向走去。(註3)《藝術論》是托爾斯泰的文藝裡念,以其分章論述的方式來表達理念,當然在各個方面的陳述都是相當的清楚的,可以看到托爾斯泰確立了以宗教教誨、道德至上、善為依歸的評斷方式,在世界藝術史上是相當突出的;相較於在他之前及往後的文藝思潮發展,托爾斯泰也的確是相當具有道德上的勇氣,甚至他連自己被世人公認的的巨作《戰爭與和平》,亦毫不客氣的加以檢討。不過值得我們加以檢視的一點是,個人的理論論述及藝術作品的呈現,其間是否有誤差,這便是在探討作品的呈現之前必須先加以印證的,以便檢驗出一位作者在語言的思想表達及作品反映出的深層意識是否相符,這樣才能決定如何就作品來分析。

《依凡伊立奇之死》發表的同年,托爾斯泰另外發表了一部劇作《黑暗的力量》,在這齣劇當中,一開始便直接引述了〈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二十九節的章句:「但是我告訴你們,看見婦女而生邪念的,在心裡已經跟她犯姦淫了。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來,扔掉!損失身體的一部份比整個身體陷入地獄要好的多。」

把這一段章句當作全劇道德省思的綱領。這種將經文中的訓句完全引至作品中,並一再提起:「如果一隻爪子被抓住了,整隻鳥便會墜落!」清楚地界定出托爾斯泰對道德嚴苛的要求。這種一再引用警句的作法,讓人不禁興起一種感想:是否托爾斯泰在著手作品前,便立下清楚的意念,並且早已將道德訓示的骨架立好,才為這骨架敷上敘述的血肉的?

若果真是如此,托爾斯泰卻也因其強大的敘述力,而使他富說教性的作品轉化成一部部深刻的巨作。但也不要忘了,托爾斯泰的志向所在及他創作文學的目的:教育。教育廣大的農民,及被托爾斯泰認為被誤教了的人民。所以他的作品在主題及訓示的表現必須是非常清晰的,在作品中一再反覆地引述、申論,怎麼閱讀也不可能不發現這些主題意識。

《伊凡依立奇之死》中主人翁依凡伊立奇生病後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狀況之中,他一直害怕自己的死亡,一直設想並不斷反省,最後在死亡前終於體認到一切的終結,死亡便是最後的歸屬,然後死去。這樣的安排,一方面呈現了伊凡回顧自己一生時,反省出自己短暫一生的虛無,竟然可以如小說敘述一般,幾句話便帶過許多年,自法律學校畢業後,求職、結婚、生子,竟然只是平淡到用幾各自便可以表示,毋寧是令人深深恐懼的。

也因為伊凡的反省性,顯現出他周圍其他人的冷漠,以及缺乏自覺,對生命的自覺。對比《黑暗的力量》中不平常的謀財事件,很難說一位致力於教育農民的作者,在極盡似的時空下,卻寫出了一部要求讀者覺醒,讓自己活得不凡的小說,卻又寫出一部暢言安分守己,過著堅忍生活的劇本。這兩者之間雖然不是完全相悖,但托爾斯泰在其著重教育性、平易性、道德性的要求下來看這兩部作品,無寧更可以比較出兩者在性質上最貼切的地方,而這也可能是在作者強力描寫技巧掩飾下的核心概念。

從比較明顯的《黑暗的力量》來看,裡面提出了懺悔及認罪要求,以這樣的綱領來檢視《伊凡依立奇之死》也可以發現,在面對自己的死亡時,伊凡不再自我欺騙,努力從周遭人的反應中看清人情世故,然後在進一步面對自我,然後坦然地接受。

既然過去已經如此虛度了,面對剩下的生命,即將而來的死亡,以及完全的自己,誠實的面對,去看清生命的本質才可能是出路。從這一點來看,回應到托爾斯泰對農民教育的注重,應該是比較切合的命題,不然當認為自己生活必須不凡時,卻紛紛拋下平穩的生活,尋求刺激性或驚異性的生活經驗時,這可不是托爾斯泰所願意看見的。

當然,不凡的生活不應當只是只外部的活動而言,更應該涉及內在思考的運作,但對於一般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來說都有其困難性的,遑論對當時俄國的百姓而言。換個方式講,尋求內在/思考的不凡,對自己誠實地檢視該是最重要的吧!

伊凡在面對自己的一生時,即使平凡,即使膚淺,那都是沒法子去挽回了。即使他未曾生病,即使餘生甚長,他還是必須面對家裡的責任及工作上的責任,不可能毅然地拋下生活去追尋不凡,唯一的可能只有找到誠實面對自己內心的方法,讓自己的思緒及眼光可以穿透由俗世所蒙蔽的表象,直指事物的真相。所以最後伊凡面對自己的死亡可以在精神上躍進了一大步,坦坦蕩蕩地走向終點。因此對依凡來說,後悔其平凡並不是重點,而應該是面對自己時的孤獨及誠實,相信這也是托爾斯泰在其嚴謹的傳道式寫作當中,想要傳達給讀者的吧。


註:
1. 托爾斯泰生平資料參考Cizevskij, Dmitrij. History of Nineteenth-Century Russian Literature. Volume II: The Realistic Period. Nashville: 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 176-178. 以及遠景版《戰爭與和平》序,黃文範著,頁7~11。
2. 參見托爾斯泰,《藝術論》,頁149~151。在此僅舉一例,在本書中提到此觀念的地方不勝枚 舉。
3. 摘自托爾斯泰,《藝術論》,頁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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