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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經驗,挫敗得讓自己好像是個失敗者,關於閱讀李歐納‧科恩的《美麗失敗者》(Beautiful Losers)。

打開第一頁,從「凱特琳‧特卡魁塔,妳是誰?…」開始,閱讀的過程像是摸索天書一般,不時把我的意識自閱讀的天空抖落,再爬起,再被抖落……。直到我看了作者的中文版序言,頓時茅塞洞開,這本書立時變成一個極有趣的閱讀遊樂場,或縱或躍,不可扼抑。

科恩說:「如果讀者的態度太過嚴肅,這會變成一本很難閱讀的書,就連英文版也不例外。」很有趣的勸誡,但我最愛的是這一段:「我可以建議你,看到不喜歡的地方就跳過去嗎,隨意翻看,說不定有一兩段,甚至一整頁,會滿足你的好奇心。過一陣子,當你夠煩或夠閒的時候,也許你就會想從頭看到尾。」

作者自己覺得這是本「怪書,他是爵士樂的連復段、普普藝術的玩笑、宗教的矯揉造作與低沈的禱告聲組成的大雜燴。」又因為這本書是科恩在希臘海島上寫的,在戶外沒有遮蔽的花草亂石間敲打而成,所以他說「在你手中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種中暑的症狀。」結果,我就愛上這本書,因為作者的這一席話。我以中暑的感受,以刺眼的陽光,以不斷的酒水與麵包,以及藥物,來翻閱這關於兩男一女三個人的複雜關係,關於三百年前的印地安基督教聖女的崇拜與猥褻。關於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

閱讀,特別是閱讀小說,我們都太依賴心智了。閱讀小說被認為是一種心靈的活動,是一種理智的延伸,是關於作者與讀者間的益智遊戲。但是閱讀小說一定非要這樣不可?至少在閱讀其他文類時,我們並不像閱讀小說這般要求智性的介入,而可以是存在身體上的感受,可以存在於語言的美感,可以存在於口舌間的遊戲。就像詩,不管是舊詩或現代詩,語言的美味(是的,美味!)常勝於智性上的理解。像是: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這是亞弦膾炙人口的〈如歌的行板〉,我們能說出這首詩裡面道出了什麼智性可以分析的東西嗎?但這卻無妨它成為現代詩的經典。詩通常也是最前衛、最驚世駭俗的,在世人禁之唯恐不及的語句間戳破世道的假面,像是陳克華的〈閉上你的陰唇〉:


你已然明瞭這個體面但強暴過你的世界
情與非情的分野
獸與禽獸不如的人類

你說你已經成長成熟甚至
爛熟的境地
性與權力的重新分配
頹廢的屌與神經錯亂的屄
你也都熟悉

你說什麼垃圾皆可以倒進你的乳溝
你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大地之母
你的褻衣萬國旗
你說讓我顛覆,讓我解構
讓我以凱撒的口吻說:
我來,我見,我被肏

當正義之師策馬轉進入圍城
這土地已虔謊言包裹得無比光榮
你說這是聽不見良知之國:
「我愛豬肉。」語言教學如是教你
豬肉也愛你

豬肉愛我們。
(來,跟著我覆誦)
豬肉無比博愛──
如同海嘯本世紀以來最高的高潮即將來臨
如同潛意識中對法西斯的渴望:
可是
可是在我真正聆聽之前
你何不先閉上你的陰唇



大部分的詩以簡短的語言錯綜達到令讀者驚豔、欣喜的目的,但詩也是有講究情節、轉折,甚至進入理性思辯的,像是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這些不需要象徵 — 這些
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
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
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對他的身世,他憤怒
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
雖然我曾設法,對著一壺苦茶
設法理解。我相信他不是為考試
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裡
他談的是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
段落分明,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質疑。太陽從芭蕉樹後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閃著光。這些不會是
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裡
堅持一團龐大的寒氣

………………



詩,可以這樣寫,可以那樣寫,可以用智性去體會,可以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卻因為有意象的勾連和層出不窮,使得它們讓讀者百般喜愛。而為什麼小說卻必須被禁錮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中,必須像唐僧留在孫行者金箍棒所畫出來的圈子中,一踏出圈外便會被虎視眈眈的妖怪所吞噬。

或許你會說,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有其文類的最低基本條件,你排斥這種無理可循的「小說」(甚至不想稱之為小說)。但是,現在那麼多作家想盡辦法打破小說的界線,解構、後設、混雜……,不斷地拓展小說的領地,為什麼我們不能接受一本由詩人所寫的,本質上是一首詩的小說呢?

這是一首詩,偽裝成小說。

我以這樣子的態度來看待《美麗失敗者》,懂或不懂完全不重要,書裡面跳躍的文句和意念完全構不成困擾,反倒變成美麗的語言實驗。這不是一本用理性來組織的小說,這是一本用身體來感受的詩。

身體的感受,關係於閱讀當下的情緒,關係於閱讀時的環境、聲音、氣味、溫度,關係於翻開紙頁時觸摸的感受,關係於是以一杯咖啡或是一杯牛奶或是一杯伏特加陪伴閱讀,也關係於你是在誠品書店或是在牯嶺街舊書攤打開這本書,同時也關係於你是盛裝、赤腳,或全裸來蜷捲這本書,更關係於你是以鼻炎藥、LSD,或大麻來燻染這本書。

更重要的是,拋掉以往看過的一千五百四十六本小說,不管是經典文學、羅曼史、紙漿小說、推理故事或童話集,完完全全地拋掉這些閱讀經驗,僅以眼睛來撫摸失敗者的美麗,僅以輕顫的唇舌來舔舐字句間的珍珠。遇到美麗如詩的字句,像是高潮或是嗑了藥般地high,遇到不喜歡的片段,也可能讓人有很解很回high的暈眩感,然而在這種交錯當中,閱讀中的身體彷彿得到了性啟蒙般的快感,像是望見了天堂。

關於小說,我們想得太多,碰觸得太少,腦用得多,身體用得少。或許,你可以試試用身體來讀一本書,管他是不是小說,調整好你的眼耳鼻舌身,把意先放到一旁,隨邊翻開一頁就一路順暢地讀下下去。不必管情節,不必管人物,不必管你學過的任何讀小說時要注意的各種要素,像聽一首不懂其語言的歌謠,靠的是節奏與韻律的反應,靠的是其音律感所勾起的身體反應,你會發現其中有如此美麗的世界,即使你還是不懂其義像個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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