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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文學小說創作,在現今的出版市場中,如果不是媒體極力曝光,要被讀者發現實在是極度困難的。如我輩者般被友人稱做收集狂的愛買書者(是,只是愛買,疑為書籍血拼強迫症),面對像《帕洛瑪》這樣一本小說,恐怕也很難令人自百花齊放的新書平台上發現它的蹤影。

甚至把書拿起來翻看,覺得這是一本值得買回去的書,最後掏出錢包買回去。翻開《帕洛瑪》,一開始是廖炳惠和李奭學兩位對我而言很有吸引力的學者的序文,但對一般讀者(就只是想看小說的讀者)來說,這兩位的推薦序文,帶進了很多只有對小說主體性、小說敘事脈絡等等議題有興趣的讀者會關心的討論,恐怕是徒增非「文藝青年」式讀者決定買不買書的障礙。

然而,這麼一放下書,儘管讀者還有其他各式各樣、更有趣、更動人、更高深、更緊湊的小說作品可以選擇,可讀者們就此失去了觀察一位有自覺的青年小說創作者彎身躍進小說創作競技之河的跳水姿勢,殊為可惜。

在現今的台灣,願意給初入門者機會的讀者恐怕不多,每個人都不認為自己應該具有這種使命,這些使命不應該都是學者、官員來做的嗎?一如讀者身份轉換為觀眾、聽眾面對台灣的電影、音樂狀況時同樣的麻木,反正我們似乎也不必在乎,反正都會有好萊塢的電影、歐美日的流行音樂、以及大量湧進的各種翻譯書籍。身為花錢選擇文化商品的台灣讀者是幸福的,因為可以選擇的項目多到無法一一顧及,只要他不在意創作品是不是由自身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所產出。不單面對《帕洛瑪》會有這樣的感嘆,在面對眾多本土創作與讀者間的落差時,也會有如此的感嘆,而《帕洛瑪》存在的本身,偏偏正是這種感嘆的一種諧擬(parody)式存在。

如同所有書介和評論者第一個注意到的,《帕洛瑪》使用了一種近似當前翻譯小說會出現的語法----一種常被文壇前輩批評的非傳統中文或是西化的句子----構成整部小說。對於這種語法,若不是先被強調出來,讀者打開文本直接閱讀,恐怕不容易察覺到有何異狀,畢竟我們都太熟悉翻譯小說的「語體」(如果算是一種語體的話),而且作者流暢的而保持觀察距離的描寫,讓這種「語體」與情節進行得相得益彰。

大概也是這樣的緣故,所以這些推薦的名家們莫不以此為異,因為以往以這種語體的書寫只有被批評的份,但現在卻出現這樣一本小說,以原創小說的身份將此語體發揮得恰到好處。

根據作者自我「供稱」,這樣的寫法並不是刻意,而是他嘗試過多種寫法,覺得保持這種不中不西的聲腔(嗯,聲腔)是目前最適合他的。這樣的作法,當然是有意圖,也是不得不然,因作者的「體質」和作品需要而異。

黃柏源並不是初次這樣嘗試的作者,以往比較被討論的就是黃國峻參加聯合文學新人獎的作品〈留白〉,就被稱為使用翻譯語體來書寫。當然,這也連帶提出一個思考,不管是《帕洛瑪》或〈留白〉,其內容所描述的都是西方人物、環境,是不是這樣的環境與人物設定,讓讀者覺得其書寫的中文比較像西方語法,或是不得不採取這樣的語法來書寫,一如黃柏源所稱,他在意所寫的句子是不是可以反向翻譯成英文(但顯然《帕洛瑪》理的背景設定像是在義大利)。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帕洛瑪》用的是張大春寫說書故事的語法來寫,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這樣看來,似乎其「聲腔」的存在,有不得不成立的理由。

提到張大春,容我們小小岔題一下。張大春的《小說稗類》中的〈踩影子找影子----一則小說的腔調譜〉中,就是討論小說中的「腔調」問題,他還說「腔調----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意義。」而我覺得必須要釐清的是,到底黃柏源在《帕洛瑪》中所引人注目的翻譯語體,到底是語體——有關句法,還是聲腔——有關言說風格?

張大春的文章裡面,將腔調包容了作者觀察並講述事物的態度,他舉出了白先勇和張愛玲在描寫家庭擺飾時的觀察角度不同;他將這一些都算到腔調的範疇裡。若照此劃分,黃柏源的作法,讓我們看到彷彿如畫面鋪陳角度的描寫,應該算是其腔調,是一種緩慢而溫暖的腔調。所以種所關注的翻譯語體其實不關腔調的事,而是單純的句法問題。甚至黃柏源自己所說的「聲腔」,是更近似於語體而不是張大春所說的腔調。

連帶地由「翻譯語體」而來的是,小說中還呈現了當地人對於中國、東方異國情調的喜愛,在小說中不斷出現中國香料、中國菜、中國詩。當然,以中文來說,「中國香料」這四個字讀起來便很怪,但放到「翻譯語體」裡面來看,便顯得非常有趣,以東方人設想西方人懷想的東方,很有東方主義的味道。

尤有甚者,還用翻譯語體呈現了《詩經》:〈邶風‧擊鼓〉裡的「執子之手,與子協老」被迻譯成「牽你的手,與你一起活到老」,想像一下《詩經》被外國翻譯過去,然後再依譯文譯回中文的樣子,活脫是馬勒《大地之歌》中的唐詩譯文的模樣,真是讓(東方)讀者的感受纏繞迴旋而百般有趣。

除了「聲腔」(或「語感」)之外,這本小說成功的地方還在於作者對視角的成功掌握(也就依稀是張大春所謂的「腔調」)。閱讀這部小說,像是看到一個悠緩的推移的電影鏡頭,慢慢地輪流在五個主角身上著墨推演,不急不緩,悠然地把所有的一切交代出來。很像是五個人下圍棋,五個人各據一方(當然沒有這種下法,只是譬喻),每一方所佔的領地越擴越大,我們也慢慢看清楚每個人的特色與身影。對於這種優然的節奏,很少在現今的新生代小說作品中看見,不慍不火,甚至連中生代的行家作品中也難得一見。

對這部小說,唯一不滿的地方只有「硬體」部分。在書末,加上了張耀升和黃柏源的對談,談論這本小說的創作,在在破壞掉整本書由本文、附件、跋這三者所創造出來的「偽翻譯小說」這個有趣而完整的計謀,特別是那篇跋,真的是把讀者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卻被這個對談所壞。本來讀得很高興、同時也半信半疑的讀者,在看到最後的兩位小說作者對話時,不免興致大減,餘韻全無。如果這本有趣的小說有幸再版,建議出版公司把這爛尾巴拿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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