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談旅行,不免扯到奧狄塞斯(尤里西斯),認為他為了返家而飄盪的歷程被當成是旅行的先鋒。這麼說來,旅行的目的便是為了回歸?這可不一定。若是為了讓家變得更有意思,可以有「回歸」這樣的感覺來豐富家的意義,那旅行本身的存在意義也忒小了,家的意義也太薄弱了吧。

出門在這島上遊蕩了十天,歸途時突然有這樣的想法,在那輛我一坐上去便感到不適的統聯車上,暈了起來,勉力靠著耳機中的音樂度過晃蕩的車程。車近台南,見到地上有下雨的痕跡,想來媽媽這幾天一直打電話問我們下雨天怎麼玩的疑慮是一直在的。

只是十天來除了在台東車陷沙坑時遇雨之外,其餘一直是無雨的天氣,頂多陰天。時間挑了,也由不得天雨便改,畢竟五個人的旅行是麻煩些,就開車吧,所幸雨沒跟上來。最大的煩惱是車子,我一直在擔心大尾的車子會撐不住,因為它咆哮的聲音實在太大,而且不時出現奇怪的高溫臭味,害我以為車子快不行了。其次是開車的大尾,本來他打算一半讓我開的,後來想到我的多年不碰手排車經驗,他便一人擔起開車的重任,不吭一聲,在蘇花公路轉彎轉到手酸也不敢要我換手。其實我是開了一下午車,就在墾丁玩了一早上的水那天,大尾說累了,回民宿去睡午覺。吃完午餐我也想睡,不過其他三位小朋友眼巴巴的期待我開車帶他們去兜風,只好勇敢地擔起開車的重任。

開車這種技巧可能像是游泳或騎單車一樣,會了就是會了的,不熟的話只要摸一下便會再記起。六年來第一次碰手排車,在幾次熄火之後也變得漸漸熟悉,後座的乘客竟也有人放心地打起瞌睡來。

由墾丁往北開去,車過核電廠之後左轉,我憑著半年前那晚的記憶開到了小漁港,在其他三位小朋友的疑慮之下,引他們到了市場,高高興興地買了一大盒便宜又好吃的生魚片,回到車上開著冷氣大快朵頤,滋味甜美。

跟其他三個人比較不同的是,半年前的記憶疊了上來,在這個小漁港的冬季,騎著車,晚上七點,兩個人摸到這兒來,在同一家魚攤上買的生魚片,同樣的價格,只是當初引領我來的情人已經杳失了。墾丁變成一個複雜的記憶之地,有小學及大學時的快樂時光,但也有現在變成可怕的回憶腳印,在我再度踏上時襲面而來。而旅行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把這些痕跡慢慢擦掉,大尾在旅程中一直說:「我是以度假的心情來的。」度假,漫不在乎的情緒像是層層修正液般地覆在帶對一個地點的記憶軌跡上,夠多夠厚時,記憶便會被遮掩被模糊,到了某一天自己也會忘掉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事。

這次吃了生魚片,我便已經開始模糊上次和他來時的所嘗滋味,似乎這次的魚味更好,更香甜。不吃沙西米的文瑜笑我們三個爭吃的,像是三隻偷腥的貓,吃到臉上竟然泛起幸福的光芒。大概吧,當傷心的往事被蓋過之後,幸福不就是來了嗎?然而這次沒到社頂公園去,半年前的足跡蓋不掉,可怕的回憶依然清晰可見。

努力把自己曬黑曬勻,旅途之前便持續做日光浴,沿途也一直擦防曬乳、曬後乳,很怕自己偏白的膚色會很快變白,回復到令自己討厭的顏色。第一次在墾丁努力擦上均勻的防曬用品,幾天下來的成果看來不錯,不過一離開墾丁便沒再曬著,只好努力擦著曬後乳液,安定之前努力下來的膚色。文瑜看了看,說我曬得比她均勻,虛榮心便被滿足了。

不過好像覺得擦上乳液便比較容易流汗,連吃飯都常搞得全身大汗,在花蓮爬八仙洞時便濕成個雨人似的,令人不禁回想起初入伍時在新訓中心沒過過一天乾爽日子的生活,流汗流到長滿痱子,流到中暑,躺在醫務所中流淚想家。

一起旅行的有五個人,兩女三男。我們通常都是找四人房,三個男生委屈一點睡一張床,每天窩在我身上睡的呆呆沒一天睡好的,我倒是沒差,容易睡著又睡得少。住宿的費用算一算也不是所有花費中最多的,身為「賤民」階級就隨便住,過得去便好。

在墾丁的房價被大尾殺到800元一晚,每個人只需攤160元,而我有時吃一餐便是這個價錢的幾倍之多,至此讓我對大尾的殺價功力大感驚奇,他竟是連租個陽傘都可以殺掉三分之一的價錢,讓向來不會殺價的我深深拜福。賤民階級連吃飯都必須精打細算,在墾丁的第一晚,路上見到海鮮店的龍蝦,除了過敏不能吃蝦蟹的大尾之外,每個人都口水直流。看明標價每兩70元,尚不覺的驚奇,直到看見有人要了尾一斤過四兩的,核算要1400元時,我們才大感訝異,紛紛走避。

文瑜哀怨地說,我們人窮命賤呀,自此我們以「賤民階級」自稱。不過賤民階級也不一定都記得自己的身份,有時也會忘了價錢而大花起來,像是吃了尾個人單日房價一半的烤小卷,(猶記得大一來時價格只有現在的一半)三個人吃了500元的難吃魯味,遂想念起東寧路的府城魯味。唯有比較過,才知道原來以前吃的就是好的,這個道理一直在旅程中出現,像是五天後在西門町鴨肉扁吃鵝肉,才知道民雄鵝肉亭的鹽水鵝是人間的極品美味。

旅遊中的食物多半不好吃,這是我的體驗,很無理,但卻是真實感受。在礁溪吃海產,賤民本性又發揮了,左支右絀之下,把預算壓縮在千元之內,不禁又懷念起老闆請帶我們到福樓吃海鮮燒烤,任憑我點菜的大氣魄,好吃份量又夠,我們在這個詭異聲色氾濫的溫泉地,吃得實在心酸。

心酸之外,也有吃得很怨嘆的,就是在知本。那是在街旁的一家小店上,我和呆呆去吃麵,一碗乾麵,一碗牛湯麵,二十顆小水餃,20元豆干兩顆滷蛋,以及一碗酸辣湯,每樣都難吃,尤其酸辣湯更是讓我恨不得飛回到台南佟記去,要一碗夠味的來喝的難吃地步,而結帳時竟然要價300大洋,我和呆呆差點ㄍㄧㄠˇ出來。真的是搶人,讓我把知本的食物品質擺在英國之後,可謂國恥。

沿路吃得最高興的是在花蓮的早餐,在子斌家。並不是因為是人家招待的才好吃,而是林媽媽做的菜很好吃,親手做的剝皮辣椒讓我印象深刻,西部大概找不到這種東部名產吧。

文瑜說吃名產美食是旅行的動力之一,很可惜我們這次都沒遇到過,再加上一些觀光區的可怕物價,往往令人退避三舍,若是吃到不好吃的食物,興致往往就打散了,像是在知本那一次。

各種指南書上所記載的美食地圖,想來不知是如何以訛傳訛累積下來的,關於吃的東西,相信文字不如相信口,如果有一個本地人當導覽,就只吃的方面,會比連吃都沒吃過的書籍作者所記載的來得真實。

連帶想起我們受文建會委託所作計畫案中的導覽部份裡,到底記載了哪些我們連吃都沒吃過的名產,走都沒走過的路線;就只從現有的資料中篩檢,去當地探訪一些「官員」,收集些官方資料,然後完稿。所以對一個地方的記憶,對一個城市的認知,不在地圖,不在介紹,而是在於親自的生活。親自在一個地方生活過,以生活中的各種需要去檢視環境,然後才能夠說對一個地方有所認識。來來往往的過客終究是表面的一瞥,如同政客般的不視民間疾苦。

出發前原本是打算到各地去探訪同學的,結果除了在花蓮硬是給我ㄠ到子斌,五個人住進他家之外,其餘各地的同學均是不見人影。到台東,打電話給中文系的東東,電話沒人接;在宜蘭打給柳丁,結果她人在我們剛離開的花蓮,而歐文也已經在桃園工作;到台北文瑜終於找到波波,卻在大尾開車南下之後,而我在台北的行程也軋不出來去見同學一面。

波波在電話中怨說,竟然到台北都不找同學的,三年沒見大家都很想看看變成啥樣子。旅程第一天文瑜到我家時,一見我面便驚訝地說我都沒變,還是學生樣,而我現在本來就是學生。

我倒是好奇她的驚訝,因為我覺得她也沒變呀,雖說她一直怨說自己當了三年老師變得滄桑了。自己同學沒見到,在台北倒是見到了心理系的亞宴,聽她說他們大學同學要去花蓮泛舟,不禁讓人嫉妒起來,我們班的同學會大概又要等某位同學結婚才有可能吧。

從墾丁起小青便一直嚷著想吃的「摸摸」(桃子),終於在天祥買到了。我們自太魯閣進天祥,只稍微看一下便走人,趕往宜蘭冬山河,連白楊步道都沒去走,實在也沒力氣去走了。

這是第二次到天祥,上一次是國中畢業旅行,十年前的記憶了,我現在只記得那次旅程中的幾小段回憶,連旅程中其他時間到哪裡去都忘了,沒整理過的照片堆中只有一張當時和好友文華拍的照片,不知背景地點何處,但可怕的是我國三時期的胖呆樣,自己看了都倒胃。

現在想起來,都不忍自己在國中三年一千多個日子裡走過的路途,面臨青春期的身心鉅變以及課業壓力,一直是我人生旅程中最不忍回憶的一段,國中畢業到現在到現在,我未曾再踏進過那所禁錮了我三年青春的牢籠一步。

吃了小青買的「摸摸」,想起在英國那些便宜的水果,那年夏天的中餐,有許多次是以一英鎊買六顆桃子來解決的。甜軟的滋味比漢堡三明治便宜又可口許多許多。牛奶與水果似乎是高物價的英國中唯一比台灣物品便宜的選擇,只是他們的牛奶太稀,味道如水。

在英國與巴黎這些外邦,流浪得更有旅行的感覺,有時候甚至是一個人在街頭晃蕩,些微不安以及無牽掛的腳步,旅行的味道濃厚得使風景美了起來。後來我發現,旅行後的記憶有時會改變對一個地方的印象。

像是在巴黎待了五天,從沒覺得她是一個美麗浪漫的城市,高物價及無法溝通的語言,使我們的民生基本需求不得暢行,而她雜亂像透台北的市容,也無法讓人興起浪漫的聯想。但是卻在離開她一個星期後持續懷念起來,這種思念的情緒卻使腦海中的巴黎變得美好,成為我旅行經驗中的唯一異數,和一眼便愛上了的京都及英國湖區經驗完全不同。

而宜蘭就這麼點水而過,好玩的冬山河及親水公園也因天色的關係無法盡興,趕著摸黑到礁溪,著名的溫泉鄉。這一次的旅程當中在知本及礁溪兩處溫泉勝地過夜,但我總是想像得太美好,將當年在日本長野縣的白樺湖邊的露天溫泉經驗與之相比。總是想像也有那樣一個日式澡堂,隔著疏疏的籬,大夥圍坐在礦泉溫泉池中享受。

但是文化背景的不同使得本地難有大池溫泉營業,有的話,也像在知本的一般,著泳衣進池,讓我百般洩氣,這就不像是在享受溫泉浴了。那時跟救國團前往日本,行程安排及導遊素質都非常棒,前往溫泉前導遊還詳細解說日式浴池的諸般規則程序,所以在面對必須完全卸下衣物的浴池時,我們這些故裝老馬的南國小孩一派落落大方,不想惹得國際笑話。當然那一次旅程沿途在我們大家努力維持之下,一致搏得各地招待人員的好評,也讓那些自命禮儀不凡的日方人員伸出大拇指。

在那一次湖畔溫泉的美好經驗下,我已經無法忍受扭扭捏捏地穿著泳衣褲到浴池,面對知本溫泉的規定,只好敗興而走,回宿處的大浴缸小小過癮。而礁溪的氛圍比本知本更令我們不安,這種詭譎不定的氣氛,是努力招徠顧客的旅店老板娘先破了局:「住這啦,我們這裡很乾淨,晚上也不會叫小姐的!」想起黃春明的《莎喲娜娜,再見》,想起早上路過的花蓮秀林,我們默然,連浴池也不想找,住了一晚隔天便走。

抵達台北算是旅程的終了,大尾再開回家,我和呆呆、文瑜進駐小青的窩,準備在城市中小玩一下。不過自此旅行的味道已散,回到城市,無業遊民旅行團已是結束,雖然後面我還有四天在兩大都市的玩樂,但這已是後話,也不算旅行了。墾丁碧海藍天,在台東為尋找圓石海岸而車陷沙坑,花蓮在海邊躺了一下午聽石灘的撞擊聲,在九曲洞幻想峭壁,在冬山河遇見毛利人,旅行結束,而尤里西斯尚未返國。


1999/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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