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徒弟、收徒弟是當兵生涯中一件很重要的事,重要程度僅次於退伍吧。

收到一個好徒弟,不但可以幫你分憂解勞,同時還是自己的人氣指標,和個人教養能力的實際展現。我很高興我有一個很棒的徒弟,真的很棒!

不過我有這種收徒弟的覺悟,實在應該歸功於之前沒教好徒弟這件事上。嚴格說來他不應該算我的徒弟,

他比我小一整年,也就是24梯,是我的小同梯,但他是政戰士結訓下來的,一來部隊便掛下士階級了,按軍階他比我大很多,但是他菜我老,所以便有點位階曖昧不明了。

那天忘了什麼事,我們一卡車人從北門開到路竹的另一大隊(營級)去,回來時便順便把新派任下來的政戰士領回來。他穿著迷彩服,領上掛著下士階章,在我們海巡眼底,雖然我們的淺藍上衣深藍褲不怎樣,而且還常被誤認為空軍,但總比好笑的迷彩服棒多了。所以一回部隊我們便要他改快跟經理領衣服,然後把好笑的迷彩服換下來,也不可以穿綠色陸軍內衣,要換成白色的。弟兄們都說:「你徒弟來了喔!」那時我也是這麼想的。因為前一任政戰士已經退伍5個月了,所有的業務勢必我來教導,當然也算徒弟吧。 那時候是97年10月份,以前照顧我的大隊輔導長和前老闆保防官都在8月時調走了,大輔仔調到博愛特區的總部去,老闆保哥調到中部去,新來了一個大輔仔和政戰官,不過大隊裡的大部分政戰瑣事都是我和文岳在撐。

我總是人來瘋的,現在「手下」又多了一個人,而且還是士官(所以不該說是我手下),總是非常興奮。當夜我就在保哥搬走後,新保防官尚未來的階段,我一個人享用的保防官獨有的獨立辦公室裡面,把部隊裡面必須迅速學好的軍歌和一些必須注意的事項,連夜謄寫好,塞到正在熟睡的他(就叫他C吧)的床鋪前的內務上。隔天他非常感動地像我道謝,我以為美好的日子就此開始,但卻是惡夢的揭幕。

就這樣教業務、教生活細節,但很奇怪的是,政戰官一直很不爽他,一直找他的麻煩,我便得一面安慰他,一面去政戰官面前幫他說好話。也不知道是我比較老,還是我比較伶俐/凌厲,政戰官始終對我客客氣氣的。不過後來有一次跟政戰官起衝突,他說出來:「看你是保防官的協辦,所以都對你很客氣,叫你做個事推推托托。」那時候他要我幫他去借大輔仔的政戰筆記,把好幾個月來他該自己做的工作抄補上,我很不爽,就跟他對罵開來。(可能很多人都覺得當兵就是這樣,但是我前任的老闆都很精實,該自己做的不要在另外要求阿兵哥「擔屎」,所以我對這些做不了自己本分的人很不滿。)

C來之後過了快一個月,開始有點不對勁,幾個弟兄來跟我說:「你徒弟叫不動。」「你徒弟很屌喔,以為是士官便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會還不學!」甚至連性情極度溫和的文岳都來跟我抱怨,說C開始把工作推給他,然後做事偷懶之類的,有時還會欺負他。這真是跌破我眼鏡,以面相來看這些事實在不可能發生的,不過事實證明我的面相學修得太差勁,以後還是要多相信心理學一點。

就這樣,我開始不太去多接觸C,他好像也有自知之明,感覺不是跟我們同一掛的,也很少碰面。真的,就小小的一個營區,我到現在竟然對跟他後來的相處沒多少印象。一方面是他窩在軍官辦公室用政戰官的辦公桌,不太敢進來業務辦公室混,在業務辦公室裡工作的弟兄大家都是一起辛苦過來的,都是同一鼻孔出氣,對他都沒什麼好感;另一方面也是他太會洽公外出了,他的業務之前也都是我在做的,也不知道哪有那麼多公好洽,很少見到他就是。當然真的碰面他還是對我很客氣,我也不太可能見到他怎麼惹人厭的一面,但是每一個人都言之鑿鑿,他也混不太進我們的圈子,漸漸便疏遠了。

過了快兩個月,11月的時候1986梯大專兵的新兵到部。每當有新兵來我便很高興,一方面長官們的注意力被分散,不會看我們沒事偏偏找事作,另一方面多了人手出來做瑣事,我們可以少做一點事,第三,無聊的日子有新的人來加入總是好玩一點。

這一梯新兵好龐大呀,五、六十人的樣子,但我們的注意力都被阿耀的弟弟所吸引。阿耀是小我一梯的學弟,他弟弟是1986梯的,也來海巡,還同一指揮部,阿耀便去找指揮部的楊人事官幫忙把它弟弟分配到我們部隊來。我剛下部隊時,楊人是在我們大隊敘職,所以跟我們這幾梯的都有些點頭之交,阿耀請楊人把他弟弟撥到我們大隊來好照顧,那時我們都覺得很新奇,便想逗逗這對兄弟。(不過好笑的是,阿耀和他弟弟也不親,後來看他們也沒什麼互動,反倒我們其他人彼此與這對兄弟還要互動得多些。)

1986梯到部隔天晚上夜間保養時,新兵也加入保養的行列,我們領槍、清槍,然後到中山室面對面坐下來做槍枝保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和文岳坐一起,他坐在我左手邊,然後新兵一列便隔桌坐我們對面。我低聲問文岳,「不是說他們這一梯是大專兵嗎?」文岳說:「好像是。」「那你看對面那一個像嗎?」「不知道耶。」「我怎麼覺得氣質很不像,黑黑的。」「對呀。」「去問問。」「學長你問啦。」「怕什麼?」「不好意思。」「連學弟都怕喔。」「不是啦。」我便問坐我對面很像菲律賓人的新兵,「你們是大專兵嗎?」「報告是。」「不必報告啦。」「是。」「你哪裡畢業的。」「東吳企管。」「喔,外雙溪呀!」「我們是在城中區。」「嗯。」看看沒什麼好聊了,就注意一下他們有沒有注意保養重點。

再隔天,大輔仔便叫我去,要我可以開始留意業務交接的人選。雖然我還有六個多月才退伍,但政戰的工作有季節性,每一季的主題都不一定,早些學習早些好,也可以多增加一個人手作業務,因此我便開始在這一梯新的大專兵中挑選。因為前車之鑑,我挑選時便非常謹慎,但話說回來,C也不是我挑的,算命中注定的吧。

要帶著一個學弟熟悉業務、熟悉環境、熟悉部隊中的倫理,讓我覺得挑性情比挑能力重要,要跟我合得來(看太多師父徒弟間只是業務交接關係的例子),可以哈拉打屁絕對比較重要。所以我開始去找看起來乖巧順眼的學弟作問卷測驗,用我自以為的三道問題來問:最喜歡的一本書,最喜歡的一部電影,最喜歡的一首歌或曲目。我以為再怎麼樣,有相同的喜好來當做相處的基礎總是比較好的。

問了幾個人,總是沒感覺很滿意的,後來便決定找那個那天坐我對面擦槍的學弟A柏問問,結果他給的答案讓我覺得應該是可以臭味相投,我問他說想不想接我業務,然後便把我業務的大致情況說一下,我要他先別決定,我也再考慮考慮,但如果有別人要找他當徒弟,就說我已經先找他了。準備要找徒弟的人裡面就算我最資深了,別該不敢跟我搶吧。

然後我便去找文岳商量,畢竟他也是一起做這些業務的,要跟他合得來才行。文岳性格柔和,要是跟我合得來卻跟他相衝,我想這機率也很低吧。沒想到文岳這小子卻跟我說:

「那天晚上擦槍我聽你問他那些話就就知道你想找他當徒弟了!」
「啥?不會吧!那時候大輔仔都還沒要我開始找呢!」
「可是你那時便一定有在想了。」
「沒有。」
「有啦,我當時就有預感。」

這臭文岳,給我玩起這把戲,完全沒的事卻被他講得若有其事。選徒弟的事我被C的經驗所影響,認真考慮了好幾天,也一直跟A柏接觸,後來便決定找他了。這其間許多學弟也紛紛長過A柏問接業務的意願,前後一共有11人之多,不過他都回說我已經找他了,我取笑說竟然這麼紅,幸虧我手腳快。

最後一個找A柏的是中士阿松,阿松一聽A柏說已經被我「訂」走,跑來跟我說,「不管,我要定了。」阿松雖然跟我交情很好,但畢竟他是中士副區隊長,真要爭,可能爭不過他。那一整天我都氣呼呼的,賭氣想說如果被阿松搶走,那我便不找其他人接了。所幸第二天我再去踢阿松時,他說我先找了就算了,我樂得馬上便去跟大輔仔報告找到人了。我做的是大隊的業務,而且是大輔仔所轄的,所以中隊長(連長)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就這麼我有了徒弟。

收了徒弟下一步便要同時進行兩件事:1.教徒弟,2.展示徒弟。

教徒弟很容易瞭解,就是把自己在部隊這一年多以來學到的教或交接給徒弟,內容包羅萬象,小至內務、環境,大至業務和各種門道,至於要不要留一手,那就看各人的想法了。但是當兵所接觸到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也不是武俠小說中修練什麼上乘武藝,就算留一手,好歹收的徒弟也跟自己一樣大學畢業,為什麼我想得到的他便想不到?更何況徒弟我還特別挑過,比我厲害也說不定。

展示徒弟嘛,這就比較需要內功、外功相互配合了。簡單定義,展示徒弟便像是狗而到處撒尿確定地盤一樣,帶著徒弟到各參、各辦去打打招呼,這黑黑的A某人從今天起便是我林某人的徒弟了,多有對不住的地方請多擔待,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

這是極為政治化的權力運作,人家買不買你的帳全看你在部隊裡的地位,以部隊的「夾槓」來說就是「坎站」或是「趴數」。這不單單依賴自己的梯次年資,更需要結算自己擁有的人脈,往上結交的軍官,自己的老闆,與同輩學長學弟的關係,往下串連學弟籠絡人心的能力。畢竟我這個政戰業務也沒什麼重要性,平日欺上瞞下(瞞下倒是還好,大家都碼一清二楚),不像參一光是排個假便可以大權在握,行政掌握部隊財政命脈,參四的經理管的是各類補給品日常用品柴米油鹽的調度,這些都是具有迫切的實質需要。政戰,不被罵「爪耙子」就很不錯了,哪裡能拿什麼業務優勢要脅人?所以政治力的運作便顯的重要,不要讓自己邊緣化,也不至於被其他各參以其業務優勢修理。結果,政戰「被迫」還是得和政治作戰脫不了關係,只是作戰的對象不是阿共,而是部隊裡的大大小小。

想來想去,我教給我那乖徒弟A柏的東西好像沒有很多,至少實質性的不多,就那些大簽小簽簽稿並呈先簽後稿不簽不稿多簽多稿等幾種公文處理模式如何寫、如何發、如何轉、如何執行,各季的重點教育要怎麼準備,抄書要打哪兒抄,怎麼抄,需要海報的時候怎麼生出來,特殊的費用怎麼申請,各種突發的狀況怎麼辦。幸好我負責的是大隊部的業務,中隊部的業務是我同梯鴨子的本行,所以我不必教徒弟無聊又必須每週重覆的莒光日、莒光作文簿書寫等處理過程。不過因為是本部中隊,大隊中隊在一起,難免會兩隊業務相互支援,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些是我所教的有形的事,其他的算是形而上的,我也很難確切地教他,只能親身示範給他看,再打一些禪宗謁語,其他的便要靠自己多領悟了。

這些形而上的知識說不得無法說說不出,但卻是部隊生活的大部分。像是剛剛所說的「坎站」好了,真的沒有標準的度量衡可以把每一個人的「坎站」給標出來,「坎站」是游移不定的,可能今天這個人很紅,明天一不如意便翻黑。而且「坎站」也不光是梯次可以決定的,大部分還是要靠人脈的運作和支持,「坎站」可以幫自己托得比自身梯次應有的重視還高,也可能被壓到連新兵都不如的地位,而建立自身「坎站」的第一部便是先看準自己的位置來調整對應的手段與功率。新兵到部的坎站一般來說都是最低的,第一步牽動坎站變化的便是自己的師父,有個坎站夠的師父,自然會在展示徒弟時順勢拉抬自己的坎站,比起其他還沒有人要的新兵開始有了自己的名號,不管是以姓名稱之,或是某某人的徒弟稱之,或是業務之名稱之,都比「喂!新兵」的呼來喚去來得有地位。

說我的徒弟好,倒不是他如何地巴結我奉承我,我最不喜歡新兵到部後極度諂媚學長,以前不喜歡對學長這樣,現在也不喜歡學弟對我這樣,至少,很討厭那種毫無技巧直來直往的巴結。就有新兵到部後對我無所不巴結,結果被我念了回去,當場我就看到他那一副保險絲斷線不知道怎麼處置的表情。A柏好的一點便是他很直,有話就說,也很老實。

說真的,這樣的個性實在很容易在險惡部隊中被利用,但至少在我退伍前我沒看到這回事,一直到徒弟退伍也沒聽說他遭受什麼大不幸。平常跟A柏就業務上、生活上的接觸外,我們還有很多機會打屁、談以前的大學生活、交換一些人生想法,我們也會鬧著鬧著就拿起外面的木條作勢比武起來。他對我很尊敬,但也當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命」。

這個「認命」就是他一步一步接收所有的文書業務,辦公時我只是在一旁陪著,那時候我開始準備研究所考試,往往我一本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或者是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和他一疊的公文一起窩在辦公桌上。遇到不會處裡的文件他才問我,但只要我看到是我教過他兩次以上的,我就會說:「教過了,還不會,家法拿來!」他就得「含悲」地打開抽屜把我的礦泉水瓶拿出來,我在拿保特瓶作勢打他屁股再繼續教一次。

A柏對人很好,不只對我,這大概跟他家裡虔誠的佛教信仰有點關係,連我的好友,那時常背值星對新兵不假辭色的中士阿松都和他交情日好,而其他學長方面也有我罩著,他自己也很知所進退,我甚至可以說他那時坎站的爬升比我當年快很多。也幸好我們對裡大家人都不錯,個性偏激故意挑剔的人只一兩個,平時不去招惹便沒事,所以一直到我退伍這個徒弟從沒讓我操過心。不像其他學弟常常演出和徒弟在辦公室內對戰互罵的戲碼,或者是徒弟學到一半不願意接業務了,或者是被告狀說徒弟教不聽,或者是師父欺壓徒弟,這一切都沒出現在我們師徒身上(也有可能是A柏對我很容忍)。

退伍那天,臨出營區,那班哨是A柏站的,我抱抱他,和他拍張照便走了,他是我退伍時最捨不得的人。後來一直到一年後他退伍,我常常晚上騎車回營區去看他、看學弟,都得等晚點名完,在小營區混到十一點才又騎回家,每次去就是買一堆炸雞、烤鴨,甚至有一次搜刮空了了兩家拐么么的大亨堡入營探視,看到他那時仍舊像以往一樣我也就放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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