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的雲門舞集《白×3 美麗島》演出,是最近難得的亢奮舞台觀賞經驗。

這兩年看的舞蹈表演比以往多,一來是因為自己接觸漸多興趣漸起,二來實在是這兩年在台灣的國內外舞蹈表演比戲劇演出來得好。人在台灣,看舞蹈的啟蒙經驗很難不提到雲門舞集,但也因為雲門的獨大,身邊很多朋友開始慢慢不那麼注意雲門舞集,看到一次不喜歡的演出,可能就一連好幾次的公演不去看了。提到這,類似的情況一直有,國內的作家持續創作,但讀者可不領情,即使品質不錯,但也會因為「太常見」而開始視而不見,例子屢見不鮮,這次雲門舞集2006年的春季公演《白×3 美麗島》也遇到同樣的狀況。

雖說雲門舞集自己的市調顯示,有不少觀眾以為看到「美麗島」就以為和政治相關,然後又把〈白〉自行聯想到「白色恐怖」,臺灣的觀眾們真是太厲害了。但如果是長期看雲門的觀眾,在2003年雲門三十週年重演《薪傳》引發政治議論,2004年秋季演出《陳映真‧風景 在高處》也難免有政治聯想,只是不曉得現在的藝術表演觀眾對於政治如此敏感,稍有聯想就不願進劇場看表演,實在可惜了。這也顯示臺灣政爭激烈,把人心搞得如此,往後在政事上想要有任何突破和清流加入,實在是困難了。藝術和政治可以劃清嗎?我的看法是絕對不可能的,對於人類的關懷是藝術存在的根本,而政治處處影響現代人類生活,怎麼去逃離?怎麼去「沒有主義」?根本是掩耳盜鈴。且不多抱怨,來談談《白×3 美麗島》的美好經驗。

《白×3 美麗島》整場演出分成三段,第一段演出〈白〉,時間約三十五分鐘休息十分鐘,第二場演出〈白之貳〉不休息連續演出〈白之參〉,這一段大約四十五分鐘休息十五分鐘,第三場的〈美麗島〉大約三十分鐘,安可曲約十分鐘。先談談最後半場的演出,演出的是胡德夫和他的歌,以及依其歌所編的舞,但看起來簡直就是在捧胡德夫,舞蹈相較之下力量便沒那麼強烈。胡德夫在正式演出裡面一共有五首歌,分別是〈來甦〉、〈老鷹之歌〉、〈美麗的稻穗〉、〈太武山美麗的媽媽〉、〈美麗島〉,〈來甦〉是極美麗的歌,很久以前便聽胡德夫唱過,每次都讓人動容,把這首歌當作開場,也是原住民對祖靈崇敬之意。〈來甦〉一般都是清唱,這次演出也沒加鋼琴,也沒舞者現身,就是胡德夫一個人在闇黑的劇院中吟唱,有莫名的張力。接下來輪到〈老鷹之歌〉,舞者出現,是雲門的資深舞者王維民獨舞。看到這裡的時候,正式覺得布拉瑞揚的作品和之前兩段的林懷民作品是割裂的(所以我把演出順序顛倒來談),布拉瑞揚的舞蹈語彙還是粗猛狂烈,就算不與林懷民老練的語彙相比,和他自己幾年來的作品比較,我也覺得他比2005年的《預見》、2004年的《星期一下午2:10》「倒退」,變得跟2000年到2002年那段時期的舞作(如《出遊》《百合》)相仿,要求的音樂是很重視刺激性的,情緒是濃烈的、爆發的。

再接下來那首陸森寶所作,呼喚當年都被調去金門前線參加砲戰的部落年輕人的〈美麗的稻穗〉時,以原住民舞蹈所轉換來的動作重複而強烈地衝擊,舞踏聲與呼吸聲與舞者肢體不斷地碰撞。倒不是說這樣就顯得層次低下,相反的我還滿被說服,但我不知道被說服的成分裡面有多少是因為音樂和故事本身,舞蹈是不是只是「伴舞」。而且這樣的舞蹈肢體,總是讓我想到雲門的《薪傳》,表現方式非常類似,直接而毫無猶豫,當然也就沒有其他思考空間。〈太武山美麗的媽媽〉和〈美麗島〉延續〈美麗的稻穗〉下來,動作風格一致,〈美麗島〉竟然漸趨和緩,舞蹈沒有歌與詞的飽滿與力道,把所有的思考空間都留給音樂了。

最後還有安可曲,真的很像演唱會,也就瞭解為什麼入場前會發〈美麗島〉的歌譜,由胡德夫和舞者引領大家一起唱,感覺起來實在太過了,過份煽情,倒不如老老實實地唱李雙澤的〈老鼓手〉就好。布拉瑞揚的這支舞我沒給太高的評價,中上之作,但太受音樂束縛。

與2004年也是兩齣舞作合演的《陳映真‧風景 在高處》相比,那年因為《陳映真‧風景》太過要具象陳映真的小說而落得下乘,反倒讓伍國柱的《在高處》獲得搶眼對比,得到很多掌聲。如果認真比較之前伍國柱在雲門舞集2所發表的作品如《斷章》、《Tantalus》、《前進,又後退》,會發現其實伍國柱的作品在之前便有同樣的高度,只是一直沒受到重視,直到和雲門舞集(而不是雲門舞集2)合作。本來我也想這次會不會又是林懷民自己的作品不夠好反倒捧了布拉瑞揚出來,但結果是林懷民的《白×3》讓我驚豔,《美麗島》和《陳映真‧風景》一樣太過貼近改編的文本而失去主體。

林懷民的《白》原創於1998年,是應台北越界舞團之邀而創作,台北越界舞團是由葉台竹、鄭淑姬、吳素君、羅曼菲共同組成,都是雲門舞集的第一代舞者,他們邀請林懷民幫他們這些資深舞者編舞,根據越界舞團上的資料指出:「1998年越界力邀國際現代舞大師林懷民先生跨團編作。林懷民『越界』之作《白》,結合了1997威尼斯雙年展藝術家陳建北的空間裝置、流行創造者溫慶珠的服裝詮釋、及現代音樂家司考特若有似無的音樂場域,呈現『極簡』與『對位』的視覺概念,被評論界喻為藝術家自我突破,『既成熟又大膽、是國內難得一見、接近完美的舞作』(中國時報),『觀眾……深深為它形式的細膩、深沉與寬廣所感動』(自由時報)」。1998年由台北越界舞團首演《白》之後,隔年再由雲門舞集演出,一直到去年還有在國外巡演。1998年林懷民已經創作了《水月》,那已是林懷民創作的另一時期,八年後重拾原來的作品補上續作,可以見到林懷民在剛開始發展太極導引時期到現在已經把武術都含納進舞蹈語彙的變化,而且《白》針對資深舞者所設計出來的肢體,和《白之貳》、《白之參》由年輕精力充沛舞者所構成的作品呈現有趣的對比,可以看到一位舞蹈家怎麼在不同的創作環境中衝折變化,把過往的自己延續呈現在的自己。

當年的《白》林懷民只是編舞家,其他藝術家由越界舞團邀請,所以也就看到以往不常在雲門作品中見到的藝術家參與,例如服裝設計溫慶珠。而這次的續作雲門竟也把這些藝術家都找來繼續創作。續作《白之貳》是《白》的反面。《白》用各種框架線條來架構,《白之貳》卻打破框架,一開場讓所有的布景、燈具全落到地面,然後燈具、布景慢慢升起,是一個黑色地板以及壓低的如烏雲籠罩的布幔,舞者在昏暗的光線及侷限的環境伸展舞躍,音樂動人直探心靈。到最後黑色地板鋪面被撕掉,露出白色的板面,籠罩的烏雲也被拉起,舞者分成左右二列並進,就進入了《白之參》。彷彿貝多芬二三樂章不分段的小提琴協奏曲一樣,開始進入豁然開朗的局面,《白之參》看得我血脈賁張,把前一段的深刻壓抑給肆放出來,舞蹈與音樂持續加強碰撞,此時我的汗毛直豎手掌緊握,到最後三分鐘順勢減緩凝煉,《白之參》完成。

近年來看雲門的作品,除了《行草 貳》之外,就是《白×3》的完成度最高也最奇妙也最讓我驚豔。這支舞作來日應該可以成為林懷民的代表作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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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ieslowsk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