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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故事到了轉折點的時候,身在其中的人根本不會曉得的;你以為可能是個大轉變,但未來可能會向你證明這根本無關痛癢,有時以為僅是日常的瑣事,卻草蛇灰線地導致以後的大轉變。誰也不能事先知道,誰也無法準確地判斷當下。處在當刻的我們所做的決定,到底是為了當下,還是為了未來?

小時候最喜歡看小叮噹漫畫,小叮噹裡面最受歡迎的道具除了任意門之外,應該就是時光機了,這兩個道具一個截短空間,一個扭曲時間。即使小叮噹屢屢告誡不可改變歷史,但事實上他們卻一再地回到過去進行篡改。時空旅行即使行得通,根據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衍生出來的「世界線」理論,回到過去的人只能「完成」過去,而不是改變過去;這也就是說,即使你現在回到自己10歲之時,那也必然表示在你10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一個未來的你出現了。所以換個說法,愛因斯坦的世界線跟宿命論很像,沒有所謂突然蹦出世界線進行的事故,任何會發生的事都是已經定好的。

由量子理論與相對論竟然推到這麼宿命的觀點,我實在很不願意承認。那也就表示,即使我現在把手上的杯子往樓下走過的人砸下去,那也是我的時間線已經定好的行程,我只是去實行它。難道人生就像是像電影般是一隔一隔拍好的影片,此刻當下我的生命存在只是賦予透過膠卷放映出來的一道光而已,可以快轉、回轉,但就是不能改變。而我們可能也不是處在世界線的最前頭,有可能是像二輪影片的播放一樣,不知道進行第幾次的放映。也許現在有一個未來的我出現在我面前跟我說,「你的人生我過了大部分了,你只是個二輪電影」,那我是否就該認了?然而我沒有把杯子往下擲,直接往終於回家的阿宏頭上砸去,也許是因為我的世界線如此記載,也許是我盤算不要破壞他的愧疚,這樣我剛剛所想的才能順勢對他提出。


三分鐘後阿宏進門,他叫了我兩聲,我才緩緩地由陽台跨進來。

「妳在陽台啊?」

「嗯,等你呀。」我刻意說得不帶感情。

「真的不好意思,我一忙就忘了。」阿宏似乎有點愧疚,但是不太明顯,他已經把身上的西裝脫了大半。

我走到餐廳,扭開燈,「餓嗎?吃了吧?」

「啊,吃了一點。」

「我是說宵夜。」

阿宏楞了一下,然後瞪著我,停下手上換褲子的動作,「你就得要這樣子講話嗎?傷我,妳才甘願嗎?」

「沒有呀,只是問你吃了沒。你工作忙,怕你忘了,有吃就好。」

我拉了張餐椅坐下,拿起碗筷逕自往擱涼了五個鐘頭的菜挾去,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起來。為了今天晚上的「結婚」紀念,應該說開始同居的紀念日,我花了一個下午準備這些菜,雖然不全是自己做的,有些是找了兩家我和阿宏都喜愛的餐廳買的外賣,但那兩道三絲百壽湯和紅燒牛參可是花了我好久的功夫。吃了兩口之後,我起身到廚房把老母雞高湯溫熱,將湯鍋提到餐桌上,然後小心地將雞湯緩緩注入已扣有三絲塚的大深碗裡。

阿宏換好衣服,拉了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我拎了個碗放到阿宏面前,再拿大湯匙往三絲百壽湯舀去,湯匙一碰到三絲塚的瞬間,由筍絲、雞絲、火腿絲壓模扣蓋的絲塚立即散開,黃白紅三種顏色的細絲漂散在湯裡。以往阿宏最喜歡這個舀湯的時刻,總是要求由他來舀,萬分喜悅地看著三色絲像煙火般散開,然後忍不住讚嘆一聲:「啊!」這似乎變成了一種固定的儀式過程,不管我們已經喝過多少次這湯,每一次必定有這個儀式。

今天,我連看他一眼都不看,拿了湯匙便舀下去,阿宏的喉間似乎悶悶地發出了短暫的吭聲,但隨即沈默了。

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沒做到這個儀式。我多攪了兩下讓三絲散勻,逕自舀了兩匙到阿宏的碗裡,遞了根小調羹給他,說:「吃過了,喝喝湯吧,你喜歡的湯。」我頓了頓,又說:「沒有一樣菜不是你喜歡的。」

阿宏喝了兩口湯,聽我補上的那一句話,索性就把湯匙放下,瞪著我。

我偏不理他,我也舀了一碗湯,喝了兩口,開始再一筷一筷地吃菜。紅燒牛肉混燒海參,這也是阿宏愛吃的,還有特別跑去「滬尾小館」買的蔥燒鯽魚,「羊城小館」的豉汁排骨和梅乾肉煲。平常嫌他太愛吃重鹹,規定他多吃清淡,但到了某些慶祝的日子我還是依他的口味買來做來他愛吃的菜色,只是有時候整桌看起來紅紅黑黑的不是很美觀就是,但阿宏總是吃得很樂。

今天的紅燒牛參燒得有點不夠入味,牛肉倒是還可以,但是海參便嫌不夠,我想大概是滷汁的問題,可能是滷汁裡膠質太多,因此不易滲到海參裡去吧。我回頭看了一下滷鍋,裡面的滷汁並沒有凝固,而且今天滷的是牛肉,並不是蹄膀之類富膠質的。我戳了海參兩下,心想也許是上桌放太久的緣故吧。

「這海參放久了,冷了,退了味,別吃了。」

阿宏聽我一說,便拿筷子穿了塊海參入口,「放久了就會沒味道嗎?」

「你都嚐了,不是嗎?」

「那牛肉並不會呀」,阿宏又挾塊牛肉。

「牛肉是牛肉,海參是海參,怎麼比。」

「那你是海參嗎?」阿宏瞪著我。

「你才是」,我瞥了他一眼再繼續喝湯,嘆了口氣後說,「也許我們都是吧。」

沈默了一會兒,空氣中只有我舀湯動筷的聲音,阿宏用力扭了扭頭,脖子產生輕微的嗶啵聲。不久阿宏便拿起大湯匙,為自己再舀了碗三絲湯,他也開始拿起筷子和我一起吃將起來,只是我們都沒有交談。


大部分的菜都沒吃完,我將紅燒牛參倒回滷鍋,放到爐子上熱到滷汁開了之後關火待涼,三絲百壽湯濾渣之後將湯倒掉,筍絲等作料直接丟棄。冰過再熱的三絲湯已經失去它存在的意義,不如就直接丟棄了,連同其他的剩餘菜餚也都丟了。

「下次要吃的時候,將滷汁稍微熱一下,開的時候關火,就可以將牛肉、海參撈出來切了。」我邊整理邊交代阿宏。

「下次…?」阿宏小心地問。

「對呀,下次你就得自己做了。」我還是扳著感情說話。

阿宏轉身離開廚房,我聽到臥室裡浴室門關上的聲音,然後是水聲。突然水聲停止,聽到阿宏的聲音透過門悶悶地喊過來,「隨便妳吧!隨便妳要怎樣!」然後水聲繼續。

我關上了洗碗槽的水龍頭,在淨手巾上擦乾了手,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點了煙,寂寞的星火閃在暗黑中。

按了遙控器,客廳的音響自動將唱盤裡的唱片播出,是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鳴曲,他為深愛的克拉拉舒曼所寫的奏鳴曲。

事情到這也該要了結了,真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三年就這樣結束了。

不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也不只是今天的事,不僅僅是他忘記我們約定的這件事,阿宏自己也知道,不然他不會這麼乾脆,他也早就察覺了。


世界不是任何物理原理可以說明的,感情恐怕是一百個相對論也堆積不起來的複雜。我把整理了又亂的行李用力塞好,只是讓它更亂而已,比起其他,這算整齊的了。我摸了摸今天下午切牛肉時不專心劃傷的手指,那時一個不慎擺錯牛肉位置,肌理不順,刀子一偏就劃傷手了。總是這樣,一個不小心就連這麼小的事也做不好。還能說什麼呢,這世界有太多我無法掌握的事,我也不想掌握了。

阿宏房裡的燈關了,我也就被關在重重的闃黑裡,只剩布拉姆斯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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