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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姑獲鳥的文章,懷胎過久,產出困難。

一直想不出來如何寫閱讀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的感受,那閱讀的過程像是攀登一座高山,過程崎嶇勞苦,可是卻又風光旖旎。可是要怎麼講那旖旎的風光呢?沒有真正見識過美景的多說也無法明瞭,見過美景的,好像也只能直呼「好美好美」!像是茱蒂‧福斯特在《接觸未來》(Contact)電影版裡面飾演的進行星際之旅的科學家面對美麗的宇宙只能直呼:「太美了,應該派個詩人來的。」

詩人呀。我以為詩的本質、詩人的工作是找出所觀察事物最精粹,或是詩人以為最精粹的部分,抽像分析後以具體的意向再現出來。要談一本被歸類為推理小說的作品,可不能像詩人一樣把最精確的本質表露出來,那就完蛋了,犯了寫推理小說感想的大忌。可是那閱讀的美好如何表現?也許這就是此文難產的第一原因。(姑獲鳥慢慢形成……)

1UH001-wi300.jpg閱讀京極夏彥之前,我在MSN的暱稱上寫了跟京極堂相關的字句,馬上便有朋友過來「投誠」,表明自己是京極夏彥的忠誠粉絲〈簡媜說,粉絲的進階級就是粿條,讓我樂不可支〉,她非常想知道這位作者的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這位非常聰慧的朋友如此講,讓我非常驚訝,心中對這位作者未讀便先敬畏三分起來。

一翻開《姑獲鳥之夏》,我反而是被京極夏彥給嚇到,這位仁兄怎麼這麼大膽,在一本小說開始的第一章便來個柏拉圖《對話錄》式的哲學對談,而且篇幅還不短,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這個開頭嚇到,因此裹足不前。相較於十年前後這本書兩個譯本的銷售狀況,推理閱讀在臺灣辛勤耕耘十來年後,應該算是開花結果了,新版的《姑獲鳥之夏》獲得很好的迴響,讀者不會被那抽像說理、瞭解後卻又迷人萬分的第一章嚇到,進而願意「忍受」下來而得以開始一趟令大腦驚喜萬分的旅程。

第一章對談的主題除了要引出往後要追查的兩個謎團:一個懷胎超過二十個月的孕婦,以及該孕婦從密室中消失了一年半的丈夫。後者是非常典型的古典推理謎型,但緊緊地與前一個謎團相連,便成一個讓人怎麼樣也無法想透的奇怪之謎。除了講這兩個謎之外,全部的對話就是敘述者關口與擔任偵探角色的京極堂兩個人如相聲般的對話,對話內容是關於人的心和腦,靈魂、妖怪到底存不存在。京極堂說:「不,確實有幽靈。看得見、摸得著,也聽得見聲音,但不存在,所以科學才無法研究。」(39)這一句話透露出主題:「看」、「摸」、「聽」都是感官,透過感官可以感知,但就物理上來說不存在。這個主題對我來說極富吸引力,是我從小就很有興趣的、但又無法證實的一個現象:我所見到的紅色和你所見到的紅色,說不定我們兩個人的大腦所出現的「色彩」是不一樣的,但我們兩個人分別從小就被教導把這個光線頻率叫做紅色(也可以說是符號學裡面的符徵和符旨),所以不管我們兩人分別看到什麼光線頻率,我們各自把自己接受到的該種頻率的光波稱為紅色。

這中間存在著一個媒介:語言,靠著語言的廣大包容性,得以統攝一定範圍內的意義,使人類可以彼此透過特定範圍指示的字詞來溝通,但實際上你我腦中我見各是如何,無人得知。(精確一點解釋,請想像一個有十萬片的拼圖,其中有十塊拼圖組成的部分被定義成「紅色」。我拼的時候,可能只找到那組成「紅色」的其中九片拼圖,我還是認定那是紅色;你則是拼了十二片拼圖,其中包括那定義為「紅色」的十片,但你也把這十二片叫做「紅色」。雖然你我的拼圖實際存在並不一定完全吻合,但差異度是在可容忍的範圍,而且我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拼圖來比對,也就以為我們所拼出來的「紅色」透過共通語言(那原先的十塊「紅色」拼圖)媒介之下是相互吻合的,你我也就達成了溝通。)

這個透過感官來認知的議題在西方的哲學界一直有不同的見解更迭,柏拉圖最有名的說法是,世界是有一個最初(先驗)的理想形式(理形,idea),世界上的萬物都是去再現這個理形,而藝術家則是第二流的拷貝者,因為其所描述的世界事物都是理形再現的複製品,所以柏拉圖的《理想國》主張驅逐藝術家。這意思是說,先有一個叫做「石頭」的概念存在,然後世界上才有具體的、依照「石頭」這個概念存在的我們看的見摸得到的石頭。這是先驗的理論。

到了十八世紀的康德,則認為人透過了先驗的十二個範疇(比如說對「時間」、「空間」的感知),人可以透過感官經驗外界,但這所有透過感官接收到的訊息在個人腦海裡形成各自的世界,每個人的世界有賴感官體驗來組成。感官之外呢?康德康德還保留的「物自身」,認為有一個不可知的「物」本身存在,可是那是沒有辦法被探討的,我們只能就個人透過感官的經驗來架構自身的知識,對「物自身」存而不論。康德之後的哲學家更進一步取消了「物自身」,認為既然無法討論,為何「假設」它存在,以邏輯推理徹底否定有一個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認為一切都是人的感官存在。這種說法使得二十世紀末出現了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透過網路虛擬而清楚地架構出來人類透過感官建築的世界,只不過《駭客任務》還是保守地留著一個母體(the matrix)以外的「真實」世界。德國十九世紀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所認為的人類所能掌握的世界,大概就是電影裡面所謂的母體。

京極堂好大膽地卯上了這個議題,眼睛所看、耳朵所聽、肌膚所觸摸的,透過我們的感官都能夠有著訊息存在,或者說,大腦的接受區接受到的刺激,但其他人有沒有接受到這個刺激,是不是真有物理性的存在,則是不可知的。而京極堂他騙關口他把摸著的小壺罐裡面放了佛舍利(但其實是放了點心),他說在壺蓋打開之前,也就是還沒有人透過感官看到時候,是沒有人知道裡面是什麼的,這是「測不準原理」。(62)這個有趣的議題:「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某件東西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記得國中在讀倪匡早期衛斯理小說(忘了哪一本)時,便很明白地碰到同樣的討論,只是那時還不知道德國唯心主義老早討論的東西,只覺得很奇妙。

而京極堂(或京極夏彥)說這是「測不準原理」是不準確的說法,測不準原理是海森堡做量子力學時發展出來的,主要概念為:受測物會受到觀測者或觀測工具的影響而不再和未觀測前相同。舉例來說,有一杯熱水,想知道溫度幾度,所以我拿了一根溫度計去量,量出來的溫度是82度,可是溫度計本身的溫度是25度,伸到熱水裡就已經吸收了一些熱水的熱能使得溫度稍微下降,這個82度是被溫度計「污染」過後的溫度,不是原先的溫度。這和京極堂說的:「在觀測並決定前不具正確的形狀」(62)是有出入的,京極堂的說法還是德國唯心主義的看法,而不是測不準原理。

而說出這些大道理(只是沒把一些哲學名詞說出來,只是用淺白的譬喻來說明)京極堂,本身的工作是神主(就是廟公),開一家舊書店「京極堂」,還有一個身份是抓妖的陰陽師,因為他所主持的是晴明神社。如此有趣的偵探身份,去偵察傳說中的「姑獲鳥」這個與「產女」形象結合的妖怪肆虐傳說。故事說得非常細膩,第一章裡面的大堆頭對話錄養分就是為了足夠後面的各種奇想的理論基礎,仔細看了第一章,所有後面的千奇百怪一律合情合理,只會讓你覺得怎麼如此厲害而我卻想不出來,真的想和我的朋友一樣想看看京極夏彥的腦袋裡面裝些什麼,而《姑獲鳥之夏》還是她的處女作呢。

《姑獲鳥之夏》之後開始的京極堂探案系列,背景時間的設定是二次大戰後不久的東京。為什麼是這個時間?我自己猜,京極夏彥可能有兩個企圖。第一個企圖當然是針對戰後日本在美國的扶持和限制之下重新建立一個民族認同,過往的傳統認識都被反攪出來以西方的科學理性為依歸重新審視(雖然在明治維新時已經做過一次,但二次戰後的更加徹底),所以京極堂這種傳統職業但具新式科學思想的主角便在這之間有很大的發揮空間,將傳統的妖怪物語以科學辦案以及重邏輯的推理小說形式呈現。其次,日本的推理小說在戰後重新發展,社會派的大將松本清張甚至透過他的小說塑造戰後日本人的社會意識,我總覺得京極夏彥有點想要補上那個他來不及趕上的年代,而以那個年代設定的偵探,以本格派的推理謎題(比如說密室),加上科學化之後的傳統妖怪傳說,要跟偉大的國民作家媲美,或是致敬哩。


寫完了這篇,久產不出的姑獲鳥也消逝了,呵呵,現在開始來打開《魍魎之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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