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燎原的午後》,先從出版業的「異象」講起。

說是「異象」,但已經持續最少兩年了,在這兩年裡也都被講到不能再講,已經不能算是「異」了。但如果放諸國際出版狀況來說,臺灣閱讀市場的狀況就真的是「異象」了。陳大為,至少在純文學和學術的領域,不是一個無名小卒,出版過十六種著作,主編選輯和學術書籍不算,普通文學讀者會接觸到的也有四本詩集(《治洪前書》、《再鴻門》、《儘是魅影的城國》、《靠近 羅摩衍那》)、二本散文集(《流動的身世》、《句號後面》),得過臺灣散文類和現代詩類的各大文學獎,具有一定的知名度。這樣的一位作者出版新散文集《火鳳燎原的午後》,我卻看不到任何訊息,也沒在定期掃書店新書平台時見到,是偶然間在網路上發現,趕緊衝到誠品敦南店去究竟一番。果然新書平台沒有,文學區新書平台也沒有,踅到現代中文創作類的架上,十一劃,陳,循著姓名順序,找到才出版一兩周的新書,兩冊,插在架上。僅僅兩冊。無法,也沒權力,也不該去怪罪任何人,純文學的書在現在就是難賣,整體社會不需要,大體來說書店只是反應供需狀況,(當然書店也是過濾者,被過濾掉的當然就沒有能見度,者也是一個相對難以釐清因果的迴圈),賣不動的純文學本土創作本書不是特例。


《火鳳燎原的午後》在我看來,是陳大為散文創作的新里程碑。這不是說本書裡面的每一篇章都棒,而是從作者的創作歷程來看,他為自己的散文創作再往前走了一步,也為華文散文創作做了新的示範。從《流動的身世》、《句號後面》到《火鳳燎原的午後》部部分析,陳大為的第一本散文集的技巧痕跡明顯,當年得大獎的〈木部十二劃〉和〈從鬼〉讓我心儀不已,但散文集中的其他篇章,像是〈木部十二劃〉和〈從鬼〉的未成形胚胎,或是嘗試初釀的新酒,時間還沒到就被開瓶而且也未醒酒,只有〈木部十二劃〉和〈從鬼〉達到熟成。但也因此可以清楚看到陳大為在於散文技巧上漸次經營的企圖與歷程,他想建立的不是一個單一層次的散文書寫,而是更跳脫書寫本身,專注書寫這件事的散文書寫。這是後設式的書寫。

即使他寫的是不同主題,不管是台北的南京東路,還是童年村子裡的樹,還是幼稚園時看過的一條河,在寫這些主題時,陳大為往往在文中插入關於思考關於書寫這些主題的段落,讓讀者覺得看到的是一位寫作者的身影橫在前面告訴你他的斟酌。有點像看了一齣還在排練中的戲,雖然排練的過程本身也饒富興味,但讀者難免會覺得「什麼時候給我看完整的?我不想知道你怎麼排的。」從另一個角度思想,也可以說是陳大為在後設技巧營造上用過了頭,釜鑿太顯。其實作者無意由此探討散文本身(也就是真正的後設目的)卻將這種技巧當作炫技或習慣,看久了便會不耐。對比時間上早一點的陳大為詩作,也是我第一次接觸的陳大為作品,〈再鴻門〉這首詩,同樣具有後設的敘事技巧,但技巧與意圖融合良好,層次鮮明令人讚嘆。

到了第二本散文集《句號後面》,陳大為拋開《流動的身世》的桎梏,以柔暢溫暖的文字書寫家族人物。雖然某些陳式標記還是在,就是會在結尾的地方來個一句話或一小段結尾的大扭轉。以〈木部十二劃〉為代表,在文章一開頭就說明了小時候習字時,他常把「樹」去掉中段減少筆畫寫成「村」,因此屢被老師罰寫,所以他很討厭這個字:「木部,十二劃;這個字是我最討厭的生字。」接著文章開始鋪陳,講村子裡的幼年生活,和樹木緊密靠在一起無法分離,最後的結尾就利用前文經營出來的濃厚對樹木、對村落的情感,「我喜歡樹,因為它可以簡寫成內涵豐富的村。」最後一句話完全扭轉文章一開始的設定,而讀者在經歷過文章的鋪陳後,也完全可以認同他這樣的扭轉。

這樣的作法應該是很多創作者所想要達到的,有一個充滿力道的結尾,像是古典音樂作品裡面的結構,通常在極度燦爛中結束交響曲。但陳大為對此相當執著,可以延續到第二本散文集都還是在追求這樣的效果。但到了第三本散文集裡,陳大為捨掉的技巧更多,但卻也得到更多,以往被我認為他作品印記的書寫策略,在這本散文集中逐漸看不到身影,甚至他著意去抹滅之前他所建立起來的形象。

在他的現代詩和散文中充滿童年鬼魅故事的飄影,在《火鳳燎原的午後》裡收錄的七篇短文便想要去反對這些不夠理性的鬼魅之說。但這種反對不過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透過書寫他對於聽聞的各種降乩、降頭的故事,還是勾勒了一片充滿魅影的有趣文學領域。以往的陳大為散文像是梅莉‧史翠普演出《時時刻刻》(Hours)時百般用力得讓觀眾明顯感受到她很會演,觀眾的注意力已經逸出劇情、角色而去注意她的演技,這對我來說是太過份。後來梅莉‧史翠普在演出《穿Prada的惡魔》時便將演技收服到角色裡,順暢而動人,《火鳳燎原的午後》中的陳大為也已經將技巧的稜角磨練到此。

當然,《火鳳燎原的午後》裡三篇寫漫畫《火鳳燎原》、《火影忍者》和電影《霍元甲》的〈火鳳燎原的午後〉、〈第六代火影〉、〈津門第一〉非常具有通俗市場,將年輕世代的娛樂當作書寫主題,幻化出新的書寫可能。大概也是作者本身喜好所致,這幾篇寫得氣蘊淋漓,令人翻看再三。但整本書最讓我有收穫的是〈細節〉,以及〈天下〉。這兩篇恐怕是最具票房毒藥的潛力,可對我來說卻宛如發現新大陸,因為書寫的主題是臺灣讀者很陌生,但卻不該陌生的領域。作者利用散文最基礎、最根本的紮實力道,一點一點地為自己的鑽研做歷史翻案,真功夫、硬底子,而且一點也不炫技。若以前使的是逍遙派的飄渺掌法,現在使的便是樸實無華卻排山倒海的降龍十八掌。

〈細節〉和〈天下〉寫的是中國朦朧派詩歌的歷史陳案。在〈細節〉中,陳大為鋪陳歷史和創作證據,駁倒中國一些學者力圖塑造詩人食指(郭路生)為詩人北島師承來源的神話。〈天下〉則是關於《今天》詩刊的中國詩壇天下霸主爭奪戰,關於詩人再好詩再好,不到北京奪不到天下認同的文學詮釋權力風雲錄。陳大為自承〈細節〉是他的論文散文化的成果,敷衍成一篇如此龐大但目標始終明確,緊緊抓住我目光的大型散文,實在不易。

《火鳳燎原的午後》裡一開始的關於北京和維也納的兩篇文章,顯現出作者對於兩個城市深淺不同瞭解之下所能寫成的不同層次文章,維也納那篇根本看不見城市,只見行走。恐怕在《火鳳燎原的午後》裡面,一開始的這兩篇會是最弱的,對比也最奇怪,而這兩篇文章也顯示出一位成熟散文作者的成功關鍵在於對主題涉入多深多廣,而不在於技巧、策略(當然不是說這不重要)。

而不論這本散文集對我個人的閱讀,或是對作者個人的創作,或是對中文文學創作有什麼重要意義,也許都不甚重要了。因為這本書還是直接被插在架上,而這在這兩年的書市意味著銷售的死亡,縱使書裡面寫了多麼充滿熱寫的火影忍者,或者是足智多謀的三國群英、水鏡八奇,恐怕到現在的出版環境裡也只能在烏江邊嘆唱。一本好書被埋沒,預示了可能是整個產業的瓦解,文化的崩解比冰山的消融還要立即而快速。

請趁著冰山消融前,去你常去的書店翻翻這本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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