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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看《九降風》,可以濾掉第一次看的時候的一些激情,更客觀地檢視這部我一個月前看的時候那麼喜愛的電影,到底值不值得我如此投入。這次我以為的客觀卻在某個我上次已經發現玄機的片段破了功,不可扼抑地又被感動。那是片中後半段,從竹東高中退學轉念其他學校的謝志昇(毛弟飾演),穿著不同於竹東高中藍色制服的一般卡其制服,在家整理收整衣服時,看到吊在衣櫥中的藍色制服,拿了出來,呆望半晌,阿昇凝視著藍色制服無法動彈。銀幕下的我也被牢牢撼住,驚呆。即使在上次看片已經知道(或是說我的附會猜測)導演的用意,卻沒想到第二次看卻會在這邊深深地被擊打到。

就《九降風》的意義脈絡來說,那是阿昇懷念舊友的段落,很感人,導演的設計超級棒。但我龐大的感動是,這一方面是片中角色阿昇的緬懷,同時也是導演對於他青春的緬懷,對於電影記憶和啟蒙的致敬。1991年,這個看制服的畫面,曾經深深震撼當時是高二暑假準備升高三的我,想必也震撼過當年的林書宇導演,那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結尾。457px-A_Brighter_Summer_Day.jpg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小四因為殺人被監禁,(當年實際犯案的茅武應該已經結束牢獄,免不了想八卦地知道真實當事人怎麼了)兩個月後小四家在夏季大掃除,被小四和小貓拆壞的收音機被妹妹一踢突然好了,播報起當年大學聯考的榜單。小四媽在院子裡晾衣服,晾到小四的建中卡其制服就呆住了,之後她緩緩地收回手來,將制服緩緩地緊抱懷中,是楊德昌導演作品中最動人而強大的結尾。只有小小的動作沒有語言,卻強烈地傳達情感。《九降風》導演林書宇以這手法隱微地向前輩致敬讓我大為感動,這大概是楊德昌過世以來,唯一一部向其致敬但又隱藏良好無礙其作品本體的電影。

也許會覺得光是這一點點證據,卻牽強附會成如此詮釋會不會太誇張了些?那小公園幫的太保呢?《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公園幫的飛機(柯宇綸飾演)跑到《九降風》來,不折不扣還是太保,只是大了十七歲。一切宛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開頭在國校裡面幫派追打,滑頭拿一塊磚頭要小貓和飛機讓那個一直以山東腔嚷「別打我啦,大家自己人嘛」的小孩「安靜一下」,小貓低下頭不應,飛機接過磚頭,但沒敢砸出去。十七年後他終於砸了出去(只是磚頭換成啤酒瓶,與時俱進 :P ),在彈子房中砸到《九降風》小湯(張捷飾演)頭上,柯宇綸在《九降風》完成他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太保動作。

還要有其他證據?為什麼學校那麼多社團,《九降風》偏要讓阿昇及阿翰被班長逼著加入管樂社?為什麼是管樂社?《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出現的社團就是管樂社,因為管樂社團練,小四和小明在走廊上不得不大聲講話,沒料到練習突然終止,小四大聲的「告白」都被大家聽見而變得害羞囁嚅,《九降風》裡的阿昇和沈培馨也在管樂社裡孳長愛苗。另外,放寬一點標準來看,小湯和阿行去找博助談判要他自首的那場戲,導演的燈光明暗隱喻,分明就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面的手法,透過燈光來暗示角色的善惡之念。

《九降風》是林書宇導演對自己青春回溯的半自傳作品,任何場合導演都這麼說,但拍青春回憶的電影很多,與近年來較受矚目的《藍色大門》、《盛夏光年》相比,《九降風》雖是作者的第一部長片,在新生代導演尋求與當代觀眾溝通,面對影像世代更不耐也更需要順暢的影像敘事的要求之外,硬是多了一點細緻的文氣與使命感。《藍色大門》是我非常喜歡的影片,易智言導演收放自如講了兩女一男間的人際風暴,可是沒像更年輕的林書宇硬是要自己揹上的包袱,或者說使命感。即使《九降風》裡明白地引用《戀戀風塵》的片段,向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導演們的青春追想作品(如《戀戀風塵》、《風櫃來的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鼕鼕的假期》)致敬,但如上述所言,林書宇直接私淑的是楊德昌而非侯孝賢。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國族指涉龐大,《九降風》不想也不用處理如此龐大題材,但這也是為什麼導演處理職棒簽賭案的原因。有職棒簽賭案當作背景,一方面可以增加影片寫實的鮮活度,同時能夠象徵想望的破滅和青春無暇的終結,正好又扣緊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核心:一個在儒家教養環境中長大的青少年所面臨的迷惑,規矩中所養成的人格碰到生猛活鮮的社會百態時,特別是法治未及處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四用他自己所鄙夷的暴力解決另一件他所鄙夷的「未名之性」,《九降風》裡的青少年在當代社會沒有那麼多傳統「束縛」,卻也不得不面對純然心性和以為無瑕堅定的兄弟情誼,在碰到種種外來誘惑時該怎麼解決的問題。林書宇的思考,相較於侯孝賢的少分析重包容,更接近楊德昌電影中的人性實驗室,衝擊、有力、讓人無法不思考、無法不感受。

二十世紀的重要英語詩人艾略特(T.S. Eliot)在他著名文章〈傳統與個人才性〉(「Traditional and Individual Talent」)裡這麼寫:「任何人過了二十五歲假如還想以詩人自居,歷史意識是他不可或缺的條件。歷史意識還包涵一層認知,不但認知過去之所以為過去,也認知過去是存於我們眼前。歷史意識迫使一個人在落筆當下,不但自覺到他和這時代的關係,還體會了自荷馬以降整個歐洲文學,以及那其中他自己國族的文學全部,體會到這些都是同時存在的,構成一個並行共生的秩序。這歷史意識是我們對時間永恆保有的意識,同時它更是一種將永恆和現世結合看待的意識——這歷史意識使得一個創作者變得傳統起來,同時更使他懇切地瞭解他在時代中所佔的位置,瞭解他與他們的時代的歸屬關係。」(譯文摘自楊牧的翻譯,出自《一首詩的完成》)艾略特的這篇文章常繞我心,他幫我解釋為什麼年輕時可以憑藉青春寫出一些東西,但年紀漸長卻無法持續或更上層樓。擁有歷史意識是關鍵,解釋一個創作者該如何用功,創作者期待擁有歷史意識需要洞徹其所專注領域的歷時性變遷(要知道前輩做過什麼值得傚法)與共時性環境互動(要貼近當代習慣與口味)。創作並不只是「隨心所欲」,創作者面對的難關是龐大而艱鉅的。

看《九降風》,艾略特這段話讓我揮之不去,林書宇的第一步已經做到了艾略特所言者的某種程度,是一個可以寄望的明日之星創作者。而在這看似龐大而沈重的創作使命下,林書宇卻可以以輕靈精確的說法,觸動當代觀眾的心靈。我期待更多人去電影院看《九降風》有跟我一樣的感動,我期待林書宇的下一部作品。



(這篇寫得有點嚴肅,明天再來一篇輕鬆的,《九降風》感情生活大解碼:導演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但影片裡都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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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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