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學(不是高中)畢業典禮前幾天,生日,和一群同學、朋友買了啤酒到校園中的大廣場恣意閒聊,我們知道這可能是僅有的青春餘燼,更加刻意灑脫、感傷。躺在廣袤的嘉南平原星空下,往可樂娜玻璃瓶裡面塞入切片檸檬,一群不諳酒的人也就這麼胡亂喝將起來。隨意亂哈拉著,漸漸瀰漫上的感傷讓大家話越來越少,突然轉頭發現,有兩個同學不見了,正納悶怎麼去哪裡那麼久?我突然腦裡閃過一個念頭,跟其他人說我知道他們去哪裡了,便起身往廣場邊跑去,大家跟在我後頭跑到游泳池,翻過幾乎沒有攔阻性的鋼網圍牆,果然他們跑進游泳池來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每個人都沒有尷尬,看兩個已經脫光光跳進池裡的同學,大家二話不說也馬上脫光跳入,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緊密感,也有一種共同謀犯的快感。唯一感到不好意思的,是本來一起聚會的幾位女同學完全被我們忽略,她們被隔在牆外,池裡是不好意思靠近的「男色春光」,事後她們憤恨地說,差點想去把你們衣服都藏起來。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她們道歉或說明,當時的那種情境,換做任何其他男同學都會興起脫光跳下,一種無以言喻的感受,一種男性盟誼間才會有的誘惑和驅力,像是要去實踐某種盟歃,會認為是女生無法瞭解的。

群體裸泳似乎是某種青年男子間的儀式,有適當的環境,就很有可能發生。但對女生來說,即使有環境,也不太會發生。似乎男性間存在著以裸裎交換信任的文化,但這種裸裎相對又不能拉得太近,得在曖昧距離之外相敬如賓,複雜微妙無比的人際關係,拿捏得靠臨場反應,無法可學。可能是父系社會習慣將女性身體當作凝視後物化的目標,此制約之下女性的身體無法被發展成這種男性身體文化,而有著與男性裸泳不同的情誼分享儀式,裸泳好像變成男性間獨享的儀式。
9wind333.jpg《九降風》裡面的裸泳場景變成一個宣傳的賣點,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哈),卻有某種儀式性的歡樂氣氛,但一邊看我心裡面卻嘀咕這似乎太過刻意,讓人感覺賣肉取寵成分大於情節中男性結盟儀式之必要,即使沒有這場戲,也沒有人會覺得他們之前的情誼不夠。雖然看得很開心,但還是得嚴格評斷,心裡面小小打個叉,嘖一聲。結果發現這場編導和觀眾鬥法的結果,是我這觀眾輸了,我太早下判斷,導演在後面來了個殺著:空景。

片尾的畢業典禮,空景一個接一個,男生們平常聚會的大榕樹下空空無人,教室空空無人,泳池藍得清澈無人,每一個場景都是之前主角們聚集產生連結的場所,現在人散樓空,讓人不聲欷噓。特別是那個在晚上男孩們偷偷翻入以裸泳歃盟的空蕩泳池,池水晶亮空晃得讓人更加傷感,將結尾的氣氛一一收攏凝聚。(導演,你贏了。)

青春的情誼是電影中最討人喜歡的題材,也是所有創作者的創作歷程中必然會想要接觸的題材。青春無價,但在自己擁有青春的當下可是渾然不覺任意揮霍毫不珍惜,等到開始有青春珍貴的自覺時,都是已經青春不再往事如煙。1980年到1986年的台灣新電影浪潮理發生的新派導演,也都是從自身的青春經驗反省展開創作,侯孝賢的《童年往事》、《風櫃來的人》、《戀戀風塵》(編劇吳念真的青春經驗)、陳坤厚《小畢的故事》(編劇朱天文的青春經驗)、柯一正《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甚至可以將1991年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併計入,青春記憶往往是創作者最初的動力。

記得有一次聽易智言導演的採訪,他說有人罵他拍《藍色大門》這樣的青春故事是退步,言下之意去拍小孩子的情感世界是不值得的。對我來說這是很不通的論點,青春期對於一個人來說是最為特殊且變動快速的時期,理所當然會有較多注意力放在這段為時不長但影響深遠的時光,而且處於兒童和成人的交界,更是啟蒙過渡(rite of passage)的重點時期。能駕馭年輕無經驗的演員把戲演好,又要順暢地達到電影的意圖,是很不簡單的。好好仔細看《藍色大門》,便不該認為那是退步的表現,而是成就了一部能成為標竿的經典作品。在這樣的類型裡面,《九降風》應該會被拿來和六年前的《藍色大門》相比較,雖然我認為《九降風》相比擬的對象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參見〈我期待——解讀《九降風》之一〉),林書宇跨過蔡明亮和李安(並不是說他超越蔡明亮和李安喔),由楊德昌手上把棒子接下。但青春類型的影片並非是小事一樁,日本電影也發展出許多美好的青春影片,《那年夏天,寧靜的海》、《青春電幻物語》、《天然子結構》等,都是成熟而言之有物的青春電影,並不會因為題材而被貶抑。

跨過二十一世紀後,台灣電視圈吹起抄自日本的偶像劇風,但不同於日本偶像劇題材類型豐富,目標收視族群所訂在二十二歲至三十五歲上班族,台灣的偶像劇即使角色年齡設定是二十五歲以上,但總覺得弱智化,因為將核心觀眾族群設定為國高中生,超過二十歲的觀眾便不被照顧,因此這些偶像劇看起來便嫌過於簡單,有趨於兒童劇之嫌。而《九降風》更值得推廣的是,主角年齡的設定並不會限制觀眾的年齡,因為大家都有過青春(只是當時不知道),所以青春題材應該更能與觀眾產生共鳴,透過推敲再三的劇本和嚴密的選角和表演訓練,準確的製片和導演功力便能夠將一部以高中生為主角的電影拍成具有普世價值的佳片。而不是因為主角是高中生便隨便將其弱智化,這是貶低自己的青春,也是看低觀眾的智商。(誰敢說易智言拍的電視劇《危險心靈》以國中生當主角,其所探觸的不是連大人都相對無言的難題。)

誰沒有青春過,雖然可能不是每個男生都裸泳過,但可能都有屬於自己關於成長的儀式、歡樂與哀傷,成長期的經驗可能挫傷一個人一輩子,也可能成為一個人一輩子的財富,對《九降風》裡的小湯、超人、阿行、博助、阿昇、阿翰來說,隨著職棒簽賭案以及阿彥過世而幻滅的青春想望,到底是他們往後人生路途什麼樣的來源,我們難以知道。我們只能掌握看完《九降風》後帶來的觸動,也許是淚水,也許是安撫不下來的雞皮疙瘩,也許是存在通訊錄裡面一組快十年沒有撥過的電話號碼。



對我來說,那年初夏時節,全裸泡在夜色池中的溫度,以及滿空照映在水面上的星光,彷彿在星河裡面游泳的青春尾聲,不遠處有要好朋友嘻笑呼喚,那就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心中的天堂。





- 延伸閱讀 -
〈我期待——解讀《九降風》之一〉
〈你不相信的事——解讀《九降風》之二〉

(圖片來源:《九降風》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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