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隊國恥輸球日,辦公室一半的人精力耗盡茫然看著電腦,反射性地處理工作,我只想到要看場電影轉換我被掏空的精神。讓我驚訝的是,我想看的片子竟然都上映到今天日場為止,晚場起就換片了。這時我想,應該是到了再去看一次《黑暗騎士》的時候,只有黑暗騎士能拯救我的心情。這部片當然一定看IMAX,可是美麗華好遠,最後做罷,現在只好憂傷地在這裡寫部落格。

在《黑暗騎士》上映前,大姊頭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去看試片,回來趕緊跟我推薦:「對我來說,超人漫畫改編電影的王座,已經由《蜘蛛人2》讓給《黑暗騎士了》。」我知道這是了不得的稱讚,2004年《蜘蛛人2》上映的時候,我在電影院看了三次,她去電影院看的次數比我多。我一直沒談《蜘蛛人2》,只寫過一篇短短的關於這一集編劇麥可‧察本(Michael Chabon)的文章,他是使這一集蜘蛛人成為經典的主因。看完電影後,我不覺得《蜘蛛人2》被《黑暗騎士》比下去,前者以簡御繁,後者就偏偏讓你知道他可以用繁複的細節和場景去做出有意義的繁複辯證;前者是和煦的陽光,後者就是在極地永夜中唯一可以看到的極光希望。我不忍心這樣去比較兩部喜愛的作品,也不公平,畢竟《蜘蛛人2》只靠編劇,唉呀,它的導演實在不怎樣。

《黑暗騎士》的口碑大好,各種解說、評論充滿網路空間,也充滿實際空間。上次放颱風假,一堆同事紛紛跑去看電影,隔天上班大家讚成一團。我也就不一一講我所看到的,只想談幾點有意思的部分。

希斯‧萊傑(Heath Ledger),大概沒任何談《黑暗騎士》的文章可以避過他,許多人不管導演克裡斯多弗‧諾蘭(Christopher Nolan),儘管他在台灣可以看到的五部電影部部精彩無一失手,大家第一個談的人物必定是希斯‧萊傑。我不覺得希斯‧萊傑在《黑暗騎士》裡的演出厲害到可以受到這麼多肯定的地步,因為他不是突然這樣迸出來的,從《擁抱豔陽天》(Monster’s Ball)裡面他的演出就讓我肯定他的用功,不必到這部片才來給予可能惋惜成分很多的讚美。《黑暗騎士》中小丑當然是演得好的,但這部電影裡面好演員一堆,不獨希斯‧萊傑表演傑出,讓一個人蓋過其他演員和導演,我覺得不公平。

Why so serious?小丑的設定當然突出,從提姆‧波頓拍蝙蝠俠以來,反派角色就一直很重要,延續到後來的新一波超人電影,反派角色是維繫影片前進的動力,所以都是找重量級演員出任。但這些反派角色重要的功能,大都是為了強化超人主角的能力,他們所製造出來的紊亂,得靠超人主角來化解。《黑暗騎士》裡的小丑當然也製造災害,挑釁主角,但他最大的功用是突顯蝙蝠俠的侷限/界線,而這侷限也是蝙蝠俠所以成立而沒變成壞蛋的原因。

有能力的人,常會耽於自己的能力,難免迷惘或濫用。可是超人電影很少碰觸這一塊,似乎超人就像中國武俠的俠客一樣,光明正大者就是光明正大,武功高強也不會拿來濫用,俠客就是從小就是俠客性格,不會墮落。二十一世紀才登場的《蜘蛛人》電影系列開始碰觸這主題,所以發展出了「能力越大責任越重」的主題,但不免在浮誇的第三集裡還是將黑暗面推諉給外星生物。而克裡斯多弗‧諾蘭的蝙蝠俠一開始就碰觸這個問題,《蝙蝠俠:開戰時刻》研磨出蝙蝠俠的成因,是布魯斯‧韋恩為了面對自身恐懼而想出來的辦法:為了讓作惡之人恐懼他如他自小恐懼的蝙蝠,所以他將自己變成恐懼的化身。在這樣的定調之下,蝙蝠俠注定無法陽光,若將其簡化成以往大家鄉願地以為的好人歡迎壞人痛惡的角色,是太簡化人性。而且布魯斯‧韋恩深知若是蝙蝠俠成為唯一的標準與制裁,他無力承擔,也不認為自己能穩定地掌有那麼大的權力。兩部克裡斯多弗‧諾蘭的蝙蝠俠電影裡不斷暴露他的肉身,呈現蝙蝠俠的傷勢,提醒觀眾他只是一個人,不是超人。他會受傷、會傷心、有恐懼,只是環境敗壞,他有資源有訓練可以讓他挺身而出做一些短期而快速的解決,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他期待「白色騎士」,希望代表法治的白色騎士可以取代蝙蝠俠,而不是讓眾人指望他這位只能在暗夜中出沒的「黑暗騎士」。

the dark knight

克裡斯多弗‧諾蘭的作品一向都有「恐懼」的主題,《記憶拼圖》(Memento)的主角恐懼他的記憶其實騙了自己,《針鋒相對》(Insomnia)裡艾爾‧帕西諾恐懼自己的警界聲譽,《蝙蝠俠:開戰時刻》如前述提到蝙蝠俠將自己的恐懼象徵化為打擊力量,《頂尖對決》(Prestige)則是魔術師間怕對手搶了自己名聲的恐懼,《黑暗騎士》將原先蝙蝠俠變成恐懼的化身,到這一集裡延伸成蝙蝠俠小心不要使自己的權力過份,他開始對權力謹慎恐懼。最明顯的例子是蝙蝠俠到香港逮人,完全不受地域環境法令條規限制,大大地露了令人驚訝的一手,但也令人恐懼,誰能保證這麼神通廣大的人可以永遠站在正義的一方。所以蝙蝠俠自己也開始感到戒慎,福克斯先生甚至以離開蝙蝠俠做為要脅,不要讓蝙蝠俠以超高的科技可以監控高譚市裡的人。這種在其他超人漫畫、電影裡面認為超人力量越大越好的思考,在這邊完全沒有,思考的是權力界線的問題,讓人不得不和現狀時事做聯想,強大的美國到了一個備受批評的領導者手裡,權力會壞多少事?

對權力的質疑,是二十世紀下半葉哲學的主題,但美國的普羅文化一直信奉超人(不是尼采那個),形同信服強大能力所能帶來的正義和平,當然也可以解釋為美國如何在二次大戰後一直將自己化身為正義超人形象(超人比世界警察的象徵更適合美國)。也許是美國未曾全面戰敗過,不像納粹德國,而要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紀才出現蝙蝠俠對超人強大能力的反省,而這反省出自英國導演之手。(小小插花補充一點,麥可‧察本獲得普立茲文學獎的小說《卡瓦萊爾與克賴的神奇冒險》(The Amazing Adventures of Kavalier & Clay),塑造了一對二次大戰期間美國創作超人漫畫的表兄弟,在他們的漫畫裡藉著超人來對抗象徵納粹的壞蛋,很明顯,超人就是美國的象徵。據悉這本小說的中文版即將出版,我超級期待。)權力的界線,也就引伸出了社會中的界線,個體間彼此的界線,《黑暗騎士》中的小丑就是破壞種種界線的人,他沒有身份,有沒有身世故事(或是說有信手拈來的身世故事),讓人無法信任,別人也不知道如何與他應對,拉不起彼此之間安全的界線,他也不理會種種社會界線。小丑也不是存心作惡,想要報復或者成為壞蛋之王,他只是不習慣這些架構起社會的界線,想要一一拆除,同時看著他拆除這些界線時別人痛苦掙扎,在在讓他覺得有趣極了。他的口頭禪是:「幹嘛這麼嚴肅?」("Why so serious?")嚴肅,某種層面來說就是遵守界線,不輕易逾矩,小丑不明白(或裝作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些界線牢牢綁住,所以就不斷地讓周邊的人突破界線。在電影裡面他通常不是直接的加害者,即使他有加害的能力,但他更寧願看到人被界線所縛的痛苦,以強化他「幹嘛這麼嚴肅」的主張,或欣賞被他拆除某些界線的人反噬自己和他人。

講了半天,界線到底是什麼?表面看會覺得可能是法規、道德之類。但《黑暗騎士》裡的反派角色是小丑也不是隨便來的,我們從小丑的意義來推,可以推到界線的意義。《黑暗騎士》裡的小丑,形象來源並不是馬戲團的小丑,而是撲克牌裡的鬼牌小丑,撲克牌裡的小丑來源是塔羅牌裡的小丑,再往前推就是中世紀所謂愚人(fool)的意義。對於中世紀愚人,乃至愚人船的研究,得感謝傅柯《古典時期瘋狂史》(Histoire de la folie a l』age classique,或者是在英語藉以節譯本通行的《瘋癲與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劃時代的研究,提出人類透過建立理性而將瘋狂劃分開來,將理性捧成唯一的真理。變動的世界中,人類精神上需要有穩定的依靠,能夠支援自己穩定下來而不是變亂不居。所謂穩定不變的就是真理(或倒過來說,真理的定義就是能夠恆久不變),而在啟蒙時代後,發現能夠變成不變真理的就是「理性」。傅柯的《古典時期瘋狂史》就是整理在西方世界,理性如何由百家爭鳴中獲得獨尊的過程,往後理性就變成了真理,其餘的就都是非理性,不具有真理的價值。定義理性,也就是判定你是「正常人」,擁有絕對的權力,這個權力也就將理性之外的劃歸為「不正常」,傅柯由此發展出他的權力論述。簡化地梳攏一下傅柯的研究,就可以知道小丑所代表的被權力摒除於「正常」世界的愚人,也難怪他對於「迫害」他的理性權力百般不屑。

或再插花多看一層象徵:傅柯的權力論述來源可以上溯到尼采的「權力意志」,也就是人想要掌握變動世界的權力。尼采學說裡和理性、權力相關的,來自他研究古希臘悲劇後所寫的《悲劇的誕生》。尼采提出西洋文明起源於古希臘的酒神信仰和太陽神信仰:酒神信仰是跟豐饒、生育、農作、感性、瘋狂相關,太陽神信仰與理性、節制、規矩、思考等相關。尼采認為古希臘文明燦爛是因為融合酒神與太陽神精神,而後希臘的西洋文明揚太陽神抑酒神,獨尊理性之下使得西方文明墮落。他的說法到了半世紀後由傅柯承繼,發展出上一段所提的理性權力,將尼采的幾種學說影響全面整理起來。由《悲劇的誕生》來看,《黑暗騎士》中的小丑根本就是酒神的化身,也因為他的對比,讓蝙蝠俠不得不變成太陽神的象徵(雖然他塑造的布魯斯‧韋恩形象真的很酒神),讓一個只在黑夜出沒的蝙蝠俠成為太陽神的代言人,這也真夠諷刺的了。

蝙蝠俠也真的是太陽神理性的化身,他不斷克制自己不要濫權,寧願使自己摔車都不願意碾過一動不動站在街心的小丑,就可以知道他多麼地克制自我,當然也是他極力壓抑使自己潛意識的恐懼不要吞噬自我,擔心他真的變成自己所恐懼的蝙蝠。在這樣的情況下,蝙蝠俠一點勝算都沒有,被各種界線綁住的人如何去和一個沒有界線的人火拚?那要讓反派人物勝利嗎?當然不行,這違反超人電影的前提,所以劇情裡面出現了一個結構上必要的逆轉。小丑意圖讓兩艘渡輪互炸的安排,這是科學上所謂「囚犯兩難」(Prisoner’s Dilemma)以及延伸出來更為複雜的「賽局理論」(Game Theory),我也不太懂賽局,但顯然小丑很懂,因為囚犯兩難會導致雙方為了各自的利益卻會導引出對整體最不利的結局(這是那個被拍成電影《美麗境界》(The Beautiful Mind)的諾貝爾得主科學家約翰‧納許(John Nash)的理論)。我也預期會看到至少有一艘渡輪爆炸,但沒有,電影看到這邊我都快噴淚了,真是一個美好世界呀。

這是編導不得不做的結構上逆轉,以保留超人電影存在的前提,保護蝙蝠俠繼續為高譚市奮鬥的動力,但這個設定卻是違反理性發展出來的理論。如果高譚市連囚犯的人道素質理性判斷能力都這麼高,那不應該會是這樣一個犯罪叢生之都,所以這個突破賽局理論的設定,是編導不得不硬拗的作法,不然無法說服自己說服觀眾讓蝙蝠俠繼續存在。那如果這城市如此理性,可以合理推斷像小丑這類大犯罪家出現,是酒神對太陽神的反撲,而太陽神的化身是蝙蝠俠,只要沒有蝙蝠俠,就不會有酒神小丑出來挑戰他。

這樣推論下來,我們就該理解,克裡斯多弗‧諾蘭藏在影片最深處想要說的話:蝙蝠俠或超人是真的不該存在的,他們其實是最大的不理性根源,最可怕的權力來源。對於任何龐大的權力我們都應該戒慎恐懼,美國的法治制度有效規範掌權者在國內的權力範圍,但對外卻一點規範都沒有,使其變成無所規範的超人(看看蝙蝠俠在香港的驚人舉動)。白色騎士逝去,黑暗騎士無奈地繼續執行正義任務,但導演想說的其實是,黑暗騎士自己扼殺了白色騎士,讓自己龐大的超人力量能夠繼續存在,讓凡人繼續渴望超人,渴望唯一的超強,但這卻是人類最該恐懼的。《黑暗騎士》票房不斷突破,但我們真正看到該恐懼的核心了嗎?




- 延伸閱讀 -
〈漫畫男孩大冒險〉


the darkk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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