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底日籍教師與友子的戀情是怎麼一回事?許多觀眾為了淒美的情書而落淚,但批評者認為是臺日苦戀,真的是這樣嗎?情書的其中一封出現了這麼一句,引起我的疑竇:「我不是拋棄你,我是捨不得你。」這是什麼說詞,完全無法理解,看到後來就會明白這位日籍老師就是拋棄人的負心漢,還強說什麼捨不得。這一句話是其中的重要關鍵,細究下去就知道這男人的話不可盡信,他所寫的一封封情書,不是要寄出去的,而是要說服自己的,說服自己並沒有拋棄戀人,說服自己其實是捨不得戀人的,但實際的情況剛好相反。他自己都承認了:「多希望這時有暴風,把我淹沒在這臺灣與日本間的海域,這樣我就不必為了我的懦弱負責。」

另一個佐證是當阿嘉將信送到明珠的阿媽那裡時,老太太打開木盒,拿出相片,輕輕放下,然後取信,從手的動作、背部身影等等,完全都看不出她任何表情。這當然不排除老阿媽演不好,但更可能是導演只要求這樣點到為止,留存想像空間。但下一個畫面就是有日語童聲合唱〈野玫瑰〉的畫面,老友子是「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著也不理,只好由他折取。」這樣的意義應該很充足了,老友子沒將那堆信燒了算客氣。所以明珠會說她對阿媽做了很不好的事,猜測大概就是阿媽以自己的經驗反對她的日籍情人,雙方爭執後而產生的。
「記得妳才是中學一年級小女生時,就膽敢以天狗食月的農村傳說,來挑戰我月蝕的天文理論嗎?」這是在這批信中另外值得推敲的一點。十九世紀以後的新帝國主義,除了延續前一次因著航海大發現所帶來的資源掠奪帝國主義之外,還開始經營殖民地。各個殖民國派到海外經營殖民地的人員都是其社會菁英,要這些充分受教育的菁英去剝削他人是違背其教養認知的,但殖民國派出的任務當然不是要這些菁英去剝削殖民地,而是去教化,去教導落後地區的人可以和他們一樣享有文明,這些菁英當然覺得身擔重任,殖民主義便是以現代化之名進行掠奪之實。當然殖民國是帶著各種現代化科學設備和理性思考進入被殖民國,但想想看,十九世紀末也正是全球「交流」開始興起的時候,就算沒殖民國帶入現代化,這些國家也終究會是慢慢接觸現代化。但是殖民國挾教化的大纛入侵被殖民國,說服自己國家的菁英參與殖民並不是欺壓,而是恩賜與教育,也逼著被殖民國承認自己落後,該由較先進的國家來統治、教育,以達到全體共榮。這是殖民主義的最大陷阱,到現在還有許多人認為日本幫助臺灣現代化,使當時的臺灣進步程度與超過中國,這是重大的貢獻,但卻無視於這種現代化背後的掠奪與侵略本質。(關於現代性,有興趣的也可以參考一下鄭鴻生這篇〈國民黨是如何失去「現代」光環的?──水龍頭的普世象徵〉

日籍教師的這個身份,以及前列信中的文句,當然是日本殖民的信念,他也深深相信。所以在他心中,即使他愛上友子,即使他被友子踩踏紅蟻的樣子所吸引,他仍是以上對下的關係,在信中還是不忘要教育她。這在在呈現出這段感情的不平等關係,更別說後來的拋棄,他們的關係不是因為臺灣光復而被切斷,而是日籍教師以他的權力所做的選擇。這些情書讀起來深情,可是要知道這深情只是日籍教師單一的想像,是他自己以為的愛情。雖然愛情的本質就是個體想像自己愛上對方,以及想像對方也同樣愛自己,(就像殖民國想像他是如此好心地幫助被殖民國進步,)可一旦將雙方的感受都拿來檢視比較時,權力的爭奪更是凌駕在情感之上,時時刻刻不斷地細究到底是誰掌控了兩人之間的局面。然後我們就知道導演以愛情比喻的更深一層意涵,觀眾可以各取所需,看到表面,看到癡情,但也可以更深一層看到兩人的矛盾,和用來比喻的國家關係。

那這些情書的寫法,真得如同〈海角七號…殖民地次文化陰影〉文中所說的充滿村上春樹的文藝腔,阿嘉的〈國境之南〉這首歌也是村上春樹小說意境的摹仿?真的看過村上春樹的作品,就會知道日籍教師的情書筆法和村上完全不一樣,歌曲〈國境之南〉也和村上風格極不相似。〈國境之南〉的來由真的是受到村上春樹小說《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的影響,但也只是名字而已,況且,村上的這本小說書名來源是爵士歌曲 「South of the Border」,講的是墨西哥風情,來源是美式文化,而不是大正、戰時昭和時期的日式文化。村上春樹在日本被認為是美式文化的代表,而他大部分小說的動力來源是「安保鬥爭」、「全共鬥」世代文化,與之相連的是1968年的歐美各地學運。這些學生運動的訴求各有差異,但本質上是反戰、反侵略的,因此將村上春樹與日本的殖民帝國主義相比擬,準頭可能失之準確。阿嘉所寫的〈國境之南〉的意義,在前文〈在阿嘉與阿彥的房間裡〉略微提到,呈現的是一個飽受臺灣解嚴之後各種文藝思潮所影響的文藝青年,其實沒辦法以這種文藝本領餬口,家鄉父老不曉得年輕人弄這些在幹嘛,頗有導演自嘲自況的意味。


我必須承認,臺灣人對於殖民時代的反省非常不夠,歷經不同政黨政府的教育政策也不去管這部份,也不去思考殖民與被殖民的本質意義。但我覺得《海角七號》不是像那些在殖民時期位居上層受到皇民化教育的臺灣人至今懷有的思慕之情,這種思慕之情到現在還是可以看到,甚至有人還振振有詞強調日本對臺灣的貢獻,以八田與一等人當證據強調。但《海角七號》沒有,它沒有包含這種思慕之情,就不能硬是只看到表面片段就安插這個批判給它。為什麼電影要弄得這麼複雜?導演很清楚他的電影觀眾,為了可以吸引到最多的觀眾,為了讓不同背景的臺灣觀眾都能在其中找到能夠投射、縫合的對象,他花了很大心力去將各種不同聲調的意見納入一部作品,而且成功,並沒有潰散掉。但導演真正努力著墨的企圖,是他的歷史觀點,是他準備拍《賽德克巴萊》,甚至是他也完成的「倒風內海」三部曲劇本的試金石,他的歷史觀點就曲曲折折地藏在裡面,好奇的觀眾就是得把這些看似如巴赫金所謂的複調小說技巧給穿透,才能真正釐清。

在魏德聖很久以前所寫的《小導演失業日記》裡面便提到他疑問為何同樣受日本殖民,為什麼韓國人和臺灣人的反應不一樣?他從史料中找到的答案是,統治韓國的是日本陸軍,而統治臺灣的是海軍,海軍較為溫和,也因常和外國接觸而較具民主思想,導致統治手段不一樣,也讓臺灣人對日軍的觀感比韓國人對日軍的觀感更為曲折,他覺得這部份解答了為何兩個殖民地會有不一樣的反應。從這個記述便可看出,魏德聖對於殖民史觀的尋覓與思考,不是隨意煽情、媚俗,而是呈現他所謂的臺灣人的海洋性格,也就是海盜性格,面對歷史與環境的挑戰時所引發出來的反應。(關於海盜性格,魏德聖所提的很有趣,是解釋臺灣為何是現在的臺灣的有趣解答方式。)


我覺得《海角七號》所呈現的電影業問題,一直還是是臺灣電影老是有的問題,缺乏工業體系、缺乏資金,也就是本文一開始講的能不能被觀眾忍受的瑕疵,不管是說故事方法、製作技術、演員演技、特效運用等等等等的瑕疵,有沒有辦法做到是觀眾的欣賞愉悅度遠大於挑瑕疵的程度,如果做得到,就可以算成功。到頭來,問題還是在於這裡,目前還沒進展到意識型態的這層次,當然也不會笨到死在這層次,臺灣人對意識型態太有經驗了,雖然偶爾還是會出現〈我看見獸〉這樣的電影。

2008年在《流浪神狗人》(但本片是報去年金馬獎,但今年上映)、《九降風》、《海角七號》、《囧男孩》等幾部片之後,恐怕今年沒其他瑕疵比例低的國片了(有人說「國片」這詞很爛,要講「臺灣電影」:P),但反而在《海角七號》之後每部國片上映都要喊「國片起飛」的口號,我真的懷疑這反而將飛起來的給拉下來。用「國片」、「臺灣電影」或「本土電影」等具有民族主義的字眼包裹良莠不齊的種種影片,將全部或好或壞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這才是目前應該要擔心的。或者應該擔心,以臺灣人的海盜一窩蜂性格,把一部電影炒熱之後又上翻臉噁爛,開始出現各種假文青假清高卻不負責任的撇清文章(比如說扯出連《6出口》都比《海角七號》好看),這對自己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


- 延伸閱讀 -
〈剩下夢想和奇蹟〉
〈我期待——解讀《九降風》之一〉
〈你不相信的事——解讀《九降風》之二〉
〈誰沒裸泳過!——解讀《九降風》之三〉
〈難以衡量的損失,如果你還沒看《海角七號》〉
〈在阿彥與阿嘉的房間裡〉


- 參考資料 -
許介鱗,〈海角七號…殖民地次文化陰影〉
陳宜中,〈《海角七號》的臺日苦戀〉
藍祖蔚,〈海角七號:天邊的彩虹〉
陳豐偉,〈殘酷的海角七號,鄉民不解的野玫瑰〉
膝關節,〈海角七號:情書完全攻略(更新版)〉
鄭鴻生,〈國民黨是如何失去「現代」光環的?──水龍頭的普世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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