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看電影,看一次是不太會懂得的。倒也不是說多看兩次就會懂得的那種,多看多懂的是影片本身便含有的意義一層一層被觀者挖掘出來,一絲一絲與自己已有的認知體系形成關聯。但有時候你是知道電影裡面演的是什麼意思,可是不懂得怎麼會這樣,只是知道,無法體會,遂變成一個你心裡小小的問號。問號的勾子會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出來鉤你一下,但你還是不懂得,因為你不在電影裡的情境,不知那是什麼樣文化氛圍,沒辦法體會。像看電視上出現一種你以往都沒接觸過的美食,光看畫面會知道好吃,但沒有既存的感官記憶可以比擬演練,你猜測不出來,無法在你的味覺感官記憶中序列。

直到某一天,你看了另一部電影,心裡面的那個問號勾子鉤住另一部電影面的什麼東西。又在另外一天,你看另外一部電影時,那勾子又捕捉到另一個類似的處境,你擁有的基本的線索,你開始可以不是知道,而是交錯這些線索,你似乎可以體會,可以瞭解,也許開始懂了。

2003年看《時時刻刻》(The Hours)時,我並不是在當下便理解這部電影。電影裡面所談的離我的生命經驗很遠,再加上性別差異,我得繞很大一圈,靠著許多輔助來感受這部傑作。但在電影第二段布朗太太的部分,我一直難以體會她所感受到的困擾,雖然知道她一定有著深深煩擾她的什麼東西,但我難以摸索出來。從電影裡面可以知道,那安穩的生活、體貼的丈夫、可愛的兒子,所有一切正面的東西,應該都可能她的煩惱所在。因為電影裡面我們看到的就是這些,就只有這些線索,沒有別的。因此我知道那是布朗太太苦惱所在,可是我太懶惰沒去查原著小說,所以我只是知道,但並不懂得。


過了六年(是說我,不是布朗太太),當我看了《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我才重新把布朗太太和艾波(April Wheeler)的處境連結起來。在我看來,《真愛旅程》真正的核心是在談那個時代對於女性的扼殺或馴化,看電影時我滿腦子想到的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著名的短篇小說〈黃色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雖然《真愛旅程》中僅出現一次艾波的丈夫法蘭克(Frank Wheeler)威脅著要將她送到精神病院,但也讓人知道從〈黃色壁紙〉出版的1891年到《真愛旅程》的1960年代,女性被侷束在一個多麼小的空間內,一旦想逾越,便會被冠上精神上的毛病,送往療養院。



是了,這是另外一個故事,《陌生的孩子》(Changeling)裡面安潔莉娜‧裘莉飾演的柯林斯太太,因為拒絕接受洛杉磯警局安排給她的號稱幫她尋回的兒子,被警局視為麻煩人物,以當時的法條警察得以將女性送進精神病院內治療,幸得她被另一位厭惡警方墮落的牧師救出,然後開始對抗不公平的法規與警務系統。那時代是1928年,居然有這樣堂而皇之的法條來讓警察對付女性,當然也可以知道女性在當時人的心裡認為是易於情緒化的,其情緒與精神狀態被需被好好監控,從佛洛伊德的著作就可以看到他對於所謂女性歇斯底里的描述。穿越〈黃色壁紙〉到《陌生的孩子》再到《真愛旅程》,女性都還是再走這條路,極其坎坷辛苦,少有援手。

那對布朗太太的處境似乎就可以開始懂了。她的時時刻刻被關在一個美好郊區生活的籠子裡,像與她同時代的艾波一般,白色的好房子,有花園,生活裡面無波無變化,做家事等丈夫回家,將自己打理得美美的像一具芭比娃娃。想要有什麼改變的話,也沒地方可去,住宅區之外是荒蕪人煙之地,而且在鄰里的生活像是個彼此監視的大囚籠,逃也逃不了,是美麗的籠中鳥。

艾波得再等將近十年,到1960年代末期,一切才有點轉機。人權運動反戰運動陸續展開,個人的價值而不是社會的既有價值才開始突破。可是艾波等不到,她以自己的生命殉道,布朗太太一度也要走上類似的路,但後來煞止,她選擇出走,讓時間來解脫韁鎖,所幸她等到了,但可能也失去了某些。比如她的兒子。

與她兒子相關的,就又連結到《自由大道》(Milk)。跟在女性平權之後而起的同志平權運動,更加讓人看清人的侷限,以及人的可能。衝破侷限的,不會是時間而已,而是得靠革命,讓一個人點起火把,看清楚自己的處境與他人的處境,然後火把會傳下去,越點越多。當然,也會有大風大雨來把火把澆熄,但我們已經知道有這樣一點光,就會想要努力再把照亮自身和他人的火把點起,看清自己也看到別人。

在電影中,我們看到,也更能體會到,除了文字描述的知識之外,那種燃亮的火把的光度與溫度,知道了,也會懂得的。這是一條革命之路,劃開疆界的限制,劃開自我束縛的障礙,劃開眼,抵達心。









註:
要找〈黃色壁紙〉的中譯小說,可以看女書出版的吉爾曼的小說《她鄉》(Herland),書中加收了〈黃色壁紙〉。或者貓頭鷹出版的《我,身為女人》,是一本美國女性代表作家的作品選,也收了〈黃色壁紙〉。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kieslowsk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