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不能沒有你》時,我遇到的一次夢幻般的經歷。在以前談電影的文章,以及去年發起的「還我片尾」活動,我都提到一次讓我印象深刻的看電影經歷,在英國劍橋鎮中的藝術電影院,看了當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馬修‧卡索維茲的《恨》(La Haine),看完全場摒息,之後才有人暗暗嘆了一口氣,大家在黑暗中緩緩等情緒平復,銀幕上跑著片尾,等燈亮了才慢慢離席。我以為在臺灣難得重遇這種的經歷,沒想到那次看《不能沒有你》卻更讓我驚訝。那次的放映是台北電影節的試片,影片結束時,四周滿是啜泣聲,卻立刻響起了如雷的掌聲,而且持續很久。啜泣與鼓掌,是完全相反的兩種情緒,卻同時發生,一方面影片蓄積的情感力量釋放,讓人不禁淚下,但同時又不得不鼓掌向製作團隊報以最高敬意。

有一種說法,鼓掌在現代是表示對表演的讚賞,但最早的起源是為了將魂魄收回。因為舞台上的表演太精彩,人的靈魂太入戲而出竅,所以要鼓掌來阻斷投射並把魂魄收回。觀賞《不能沒有你》時讓人完全進入這樣的情緒,觀眾看得整個人的身心都投射到男主角李武雄身上,但同時又讓人忍不住要對作品讚美,也要將自己的離魂喚回。但如果僅是這悠長的掌聲,那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厲害在於,觀眾們一邊回復自己的情緒,在片尾跑完的那一剎那,整間電影院掌聲又響起。

我從來沒看過哪部電影這樣值得兩次掌聲的,唯有《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改編自2003年的真實社會事件,描述一位在高雄港邊打零工的男子李武雄獨自撫養與女友生下的女兒,到了女兒要上小學的年紀,才發現女兒的監護人在法律上不是他,因為他與現已失聯的女友並無婚姻關係,而前女友在戶政資料上登記為已婚。木訥的武雄為了不讓國家拆散他和女兒,一個人面對沒有人能支持他的龐大國家機器,力爭女兒的監護權……。《不能沒有你》的故事單純,但力道大得驚人,使每個看過的人都感到無比的震撼。實在是因為每個人多少都有類似的感受,雖然不一定是類似的狀況,但編導透過對父女情感的同理心,延伸到對於官僚體制的檢視。電影看起來合情合理,但這便是編導拿捏妥穩的地方,如庖丁解牛,順著肌理切到最難以達到的境地。

所有的觀後感,一定都會針對公務員的官僚心態做檢討,如電影中這樣明明很明顯的特殊狀況,卻沒有任何執行公務單位成員有一點同情心,試著去幫助李武雄。若在之前,我當然也會這樣地想,但剛好最近遇到八八水災,我又再看了一次《不能沒有你》,也許我們更應該探究的不是什麼官僚心態,而是整個國家,以及國家賴以建立的法律根源,這好像才是《不能沒有你》更深入在試著指涉的主題。

除了念法律的人之外,大概一般人都對法條敬而遠之,因為寫成法律的語言,和平常口語極不相似,常要多唸兩遍才能仔細辨別其中的意思。之所以法律用語要這樣搞,有其邏輯上的意義,因法律要透過語言建構一個規範人類社會運作自如的網絡,不得不仔細地思考每一句措辭,以便在最精簡的語句中規範多變化的人類行為。這種對於語言邏輯的推崇,起於理性的興起,理性的興起來自歐洲的啟蒙時代,歐洲的啟蒙時代,一方面有對於教會迂腐反動的因素,一方面有具體科技發展的輔助,在加上航海時代經濟力量的推波助瀾,很快「理性」便獨尊,成為唯一的真理。

這是一種真理權力運作的過程,傅柯的《古典時代瘋狂史》處理的便是這種理性成為至尊的過程,他指出所謂的「真理效應」,真理並不是存在然後被發現,而是建構出來的。傅柯承繼的是尼采的權力意志路線,而尼采在更早之前研究古典希臘文化,提出西方文明沒落在於獨尊太陽神精神(理性)而放棄了酒神精神(感性)。雖然尼采早這麼說了,但人類卻一直到二十世紀中才真正體會到尼采說的是什麼:只靠理性,看起來科學無止盡地發展,但實際上反而是帶來人類的毀滅,所以可怕的毀滅武器,都是在缺乏感性/人性的制衡下所發展出來的,科學家只想在理性上百尺竿頭,卻不認為該以人性判斷該不該如此做。將理性視為真理的後果在於科技上看得最清楚,可是在其他方面卻少有人關心。重理性缺人性的下場,便如此次八八水災的政府作為一般,依法令來說,可以說任何行政單位都沒有錯,也沒法條規定是不是該頒佈緊急命令、是不是該有特別的動員作法,也沒法律規定不能去吃飯、不能去理髮,但只看法理而不看人情的狀況,很遺憾地全臺灣人都看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不能沒有你》的最根本,便是這種理性和人性的對抗。電影裡面屢次出現李武雄站在小船上經過龐大的輪船,完完全全是個人和龐大理性科技的對比,人在這種狀況下是如此渺小,彷彿一下子便要被吞沒。更不用說,整個國家的法律,不管是戶政事務所、立法院、警政署到總統府,所代表的法定權力,是完全不會顧及個人人情,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編導還怕這樣說得不夠清楚,還安排後半段李武雄屢次央求老同學阿財哥去社會局幫他詢問妹仔的消息。為什麼每天不辭辛勞到各所小學尋找妹仔的武雄,卻要阿財哥幫這件事?瞭解這個癥結,便是理解《不能沒有你》的重要切入點。因為李武雄在屢次和公家單位交手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語言缺乏理性法律要求的邏輯特質,因此請邏輯表達力更佳的阿財哥出馬。從頭到尾以客家話說話的阿財哥,在面對社會局人員時,講得一口溜順的國語,與李武雄形成強烈的對比,甚至可以感受到阿財哥在當中彷彿站在與公家單位同一邊,以他們的立場來勸說是不是多考慮一下武雄的特殊狀況,這中間充滿對於所謂掌握語言、理性的權力資源的指涉,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不能沒有你》的好就在於,細緻地一層層撥開這理性權力的外衣,而不直接批評理性的敝處或虛偽,而是以最基本的人性、感性去加以處理,其間所流露的情感,不是煽情,不是刻意,而是自然;這也是因為知道無法盡廢理性,不然也就猶如理性將感性除魅到極端後產生的壞處一樣,編導用自然的人性情感來做調和。在社會局的顧問和李武雄的對話那段(編劇陳文彬將李武雄演得極為動人),李武雄依舊沒有語言邏輯的本錢,他反覆說出的就只有一句話,而那一句話透過理性分析其實也不那麼對得上前後文,但卻充滿感情的力量,一句重複的、彷彿無意義的話,其重量卻將前面所有的對白全部壓過。之後,便再也不必語言,直到影片結束。

《不能沒有你》的出現,彰顯的不是八0年代台灣新電影那批巨匠導演的社會反省或自身反思,它更進一步去處理整個社會甚至是世界面對的當下最核心的問題,也是人類面對存亡的問題。不能不讚嘆《不能沒有你》在臺灣能出現是一個奇蹟,也是臺灣電影,甚至是世界電影今年的大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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