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把新購得的書擺上書架,只好把看過的舊書給請下來,讓位置給新來的嬌客。牆角的小書架上有一整排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文叢系列叢書,不管新舊、看完與否,都被我整齊地依編號排列,聯合文學這一系列的書,近五、六年來品質一直穩定地拔在高處,所以購入的數量也多了,如今卻多到小書架放不下,必須有所取捨。

大書櫃裡看過的書早就被移至到衣櫥裡堆置,架上剩下沒看過的部分。我的習慣是按書系或出版社排列,特別是依書系排列的部分,眼看著相同系列的書因為讀完了,便必須和書架上其他還沒被「寵幸」的兄弟姊妹們分離,我心裡也是極端不忍,但是不這麼做,那些新購入的書籍便無安身之處,就要在房間四處流離失所,心一橫便把這些「舊書」們清理下來,準備送入暗不見天日的衣櫥中。這種殘忍的舉動,怎麼樣也難讓我不跟《楢山櫛考》聯想在一起,唉呀,我親愛的書本們!

從聯合文學小架上清下來14本書,每一本我又從頭翻觸了一遍,要將他們關在暗無天日的衣櫥裡真是捨不得呀。林裕翼的《我愛張愛玲》,記得是大三時讀的,裡面有10篇短篇小說,現在記得的不到一半。當年為〈城市獵人〉這篇描寫原住民生活掙扎的故事所感動,如今再看卻覺得稀鬆平常,甚至有些矯情。林裕翼的小說一向有著同志情感的描寫,但看得出他自己一直很害怕顯現這一種情感模式,但卻又不忍不寫,於是便呈現出近乎自虐的安排,把同志情感壓抑下來,甚至醜化,尋求較為符合主流價值的情感宣洩。他壓抑得很痛苦,身為讀者對他的恐同心理也感到憐惜,更大的壓抑在也是聯合文學出版的其另一本小說《在山上演奏的星子們》中有更具體的展現。這本書只有兩個中長篇〈在山上演奏的星子們〉和〈哈馬星渡船場〉,裡面全都有同志角色,但刻意將敘事者與其拉開,甚至冷眼旁觀他們的情愛掙扎,以他們的痛苦來自瀆、自我警惕,在〈哈馬星渡船場〉裡甚至安排主角努力逼自己愛上一位女生,真的是極度的產不忍睹,啊,「這裡是哪裡?…..你放聲大哭…..」。張大春以大頭春為筆名書寫的《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可謂替聯合文學叢書拉抬可見度的第一本暢銷書,在此之前聯合文學一共出了67本叢書,但沒有一本像這本那樣爆出超高銷售量的。在此之前,我不認識張大春,才剛認識聯合文學不久(我的第一本聯合文學是第99期),也忘記怎樣糊里糊塗在學校的復文書店裡買到這本書,大概和他第一篇便寫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密切關係,看了之後流連再三,才開始去注意這個小說家。後來續以大頭春之名出版的《我妹妹》、《野孩子》都是書市的暢銷書,從此張大春變成暢銷作家,不過這和他當時主持「談笑書聲」、「縱橫書海」也不無關係(極度懷念他和楊照在節目上針鋒相對的討論)。《我妹妹》比之《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可「艱困」許多,可我也讀了兩次,但到了《野孩子》卻極度令人失望,甚至比不上十多年前蕭颯的《少年阿辛》。面對一片批評之聲,張大春卻將之解讀為,年輕批評家藉批評成名作家以沽名釣譽,我深深對此自我辯護感到不以為然。可是到了《撒謊的信徒》,我卻又對張大春深深拜服,能耙梳這麼多近代史資料,並且賦予觀點,調整小說結構,在虛實之間穿梭,至此對他的懷疑完全解除。《小說稗類》的出現也是出乎我意料,在他尚未於「聯合文學」雜誌刊載時,張大春到學校去演講,提及寫作計畫中要進行小說理論,當時我便問他一個問題,將來會不會因為搞理論搞太多而在創作時綁手綁腳,我提出的例子是當時出版《在海德堡墜入情網》(聯合文學)卻普受抨擊的龍應台。印象中他當然替自己「開脫」,不過他是怎麼說的我卻忘了。後來《小說稗類》的連載卻讓我驚訝,原來這就是他說的小說理論,可與我想像的如卡爾維諾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時報)之流完全不同。還記得是退伍前三個月,在部隊把這本書在一天一章地看完,當時手邊還在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暮春準備入夏的季節,穿著汗衫短褲,就著小辦公間的日光燈啜著咖啡,外面是弟兄們嘰嘰喳喳呼來喚去的聲響。不過他的「理論」書寫還是令人感到驚心的,對於他東拿西引卻毫不加出處的作法,有誰有那麼多的功夫一一去查證他是不是又在玩偽知識的玩意兒?

張大春在駱以軍的第一本小說集《紅字團》上這樣推薦:「我簡直不敢說我曾經擔任過他小說課的老師,因為他是天生的小說家。」如此自傲又對學生自信的讚詞。《紅字團》是今年才買的書,從網路書店購得,幸好早了一步,現在已經很難買到了,就如同駱以軍的另一本小說集《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皇冠),早就無法在書市中覓得,每每令我扼腕。駱以軍喜用後設,甚至為自己的後設小說再做後設,牽扯出別的創作關連問題,層次糾結,看得我興味盎然,即使迷糊了卻也有奮力牽扯的快感。

然後便輪到這本我不知該說有沒有看過的書,楊照的《暗巷迷夜》。當年「聯合文學」上刊出楊照的〈往事追憶錄〉(從這篇小說我才知道誰是普魯斯特和《往事追憶錄》(追憶逝水年華)),看了喜歡之餘便到圖書館借了《暗巷迷夜》,從此便愛上這位小說家(當然,此前我是從沒看過他的評論的),和學弟雙雙迷上楊照,還去買之前的《大愛》、《黯魂》…,也買了《暗巷迷夜》回家珍藏,不過這本自己買回來的版本卻沒從頭再看完一遍。許多人在許多媒體上看過很多他的評論,但沒看過楊照的小說是很可惜的,沒看過他的散文和詩也同樣可惜,所以《迷路的詩》我翻了又翻,慟了又慟。書剛出版沒多久我便入伍,在新訓及指揮部受訓時,這本書被我看到紙頁上全是手指的烏痕,紙角被我做記號折了又折,看到後來一翻到篇名便整篇在腦中回憶一遍。到後來,我甚至不敢再翻這本書,因為裡面承載了我剛退出學生身份進入部隊當菜鳥的慘淡心境,彼時身心俱是在分崩離析的階段,從文學院一下子跳到周遭人群嗅不到一絲文字味的環境中,我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無法想像他們怎能這樣活著,只是呼吸、進食、睡覺。那時我只要一看到有人從背包中抽出一本書,我便感動地趕忙過去搭訕,但往往只是自討沒趣。我驚訝地望著這龐大的一群人,同樣是所謂的大專兵,可是卻和我在學校中交遊的卻那麼地不相似,甚至是面目可憎。一直要到很後來,當兵一年之後我才習慣這樣的局面,不過後來我們部隊裡卻人人習慣在有空時便找本書來看,不管是各種書籍或雜誌,這樣的習慣在我們幾個老兵被調到別的單位支援時,被其他單位側目,連忙來問為何我們都這麼「用功」,這倒是當初我所意料不到的。一年後楊照在人間副刊的「三少四壯集」專欄文章集結成《Cafe Monday》,遊走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之間,裡面也有一篇〈文學評論的ABC〉對其友人批評他《迷路的詩》提出質疑。對於別人的質疑,他和張大春都以不懷好意的角度理解,這實在和他做評論的角色很不相稱。

最後是3本李黎《浮世書簡》、《尋找紅氣球》、《玫瑰蕾的名字》。《浮世書簡》大概反覆看了三遍,也是自連載時便仔細閱讀,但卻要到很久以後才買單行本,對於這樣優美情書所組成的小說,是難以捨得不買的。《尋找紅氣球》、《玫瑰蕾的名字》是最新的加入者,還沒上架便被我看完,立即揮別無緣的叢書同胞,立刻要被打入暗黑衣櫥當中。這兩本書李面大部分的篇幅我都在之前的「人間副刊」專欄裡看過,特別是後來《玫瑰蕾的名字》中談電影的文章,我還仔細地將方塊文章自報紙上剪下收存。後來出了書,那些剪報便收也不是,丟也不是了。

反覆溫存這幾本書,閱讀時的心情歷歷猶在,卻不得不因為書籍人口暴增而必須「打入冷宮」,得長年待在闃黑的櫥子裡,想想愛書人還是得有龐大的藏書空間方得以愛書,不然到最後只得將書草草塞存,也是一種掩卷長嘆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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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ieslowsk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